濱海鎮(zhèn)的三月天,風里還裹著咸腥的涼意,可陽光已經(jīng)有了灼人的勢頭。岐仁堂門檐下的那盆迎春花剛謝,新抽的綠枝被午后的日頭曬得打蔫,岐大夫正用噴壺給枝葉灑水,壺嘴里漏下的水珠落在青石板上,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記,轉(zhuǎn)眼就被風舔干了。
"岐大夫,救命?。?
玻璃門被猛地推開,風鈴"叮鈴哐啷"亂響,撞得柜臺上的藥碾子都顫了顫。跑進來的是海鮮市場的王老板,手里還攥著件沾著魚腥的圍裙,臉漲得通紅:"我那安徽來的客戶,章老板,在海景酒店燒得說胡話了!"
岐大夫放下噴壺,指節(jié)在白大褂口袋里摸出老花鏡戴上。鏡片后的眼睛瞇了瞇,看見王老板身后跟著個年輕小伙,西裝褲沾著泥點,領帶歪在一邊,正是章公克的助理小周。
"早上還好好的,"小周的聲音帶著哭腔,手不停地搓著褲縫,"章總說去海邊走了走,回來就說頭疼。起初以為是吹了風,在酒店喝了包感冒沖劑,誰知中午就燒起來了,臉燙得能煎雞蛋,現(xiàn)在連人都認不清了!"
岐大夫抓起藥箱時,藥箱上的銅鎖撞在門框上,發(fā)出"當"的一聲脆響。他今年六十有三,頭發(fā)白了大半,可腳步依舊穩(wěn)健,穿過市場時,帶起的風卷著魚蝦的腥味,混著他白大褂上淡淡的藥香,倒有種奇異的安穩(wěn)感。
海景酒店1208房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,中央空調(diào)還在呼呼吹著熱風。章公克躺在大床上,蓋著兩層被子,渾身的汗把真絲睡衣洇得透濕,像剛從水里撈出來。床頭柜上擺著個空水壺,旁邊散落著半包紙巾,地上扔著五六個礦泉水瓶,瓶底還留著淺淺的水痕。
"從上午十點開始燒,"小周掀開一點被子,一股混雜著汗味和熱氣的酸餿味涌出來,"體溫表剛才量的是三十九度八,吃了退燒藥也沒用,反而開始說胡話,喊著要冰水,給了又喝不進去,全灑在脖子里了。"
岐大夫先沒碰病人,而是站在床邊觀察。章公克的眼白布滿了紅血絲,像充血的蛛網(wǎng);顴骨紅得發(fā)紫,像抹了過量的胭脂;嘴唇干裂得像久旱的河床,嘴角還掛著白沫。最讓人揪心的是他的呼吸,胸口起伏得又急又淺,像個漏了氣的風箱,每吸一口氣都帶著細微的呻吟。
"把窗簾拉開條縫。"岐大夫的聲音不高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穩(wěn)。
一縷陽光斜斜照進來,正好落在章公克的臉上。他猛地皺起眉,頭往被子里縮,喉嚨里發(fā)出"嗬嗬"的聲響,像被煙熏著了似的。岐大夫伸手掀開他的嘴唇,小周趕緊遞過手電筒——舌苔竟黑得像刷了層墨汁,邊緣卻泛著不正常的紅,用棉簽輕輕一刮,能刮下細碎的黑屑。
"什么時候來濱海鎮(zhèn)的?"岐大夫摸出脈枕,墊在章公克手腕下。
"上周一到的,"小周盯著岐大夫搭脈的三根手指,那手指關節(jié)有些粗大,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,"來談個水產(chǎn)加工的項目,天天在冷庫和酒店之間跑,前天才說感覺身上發(fā)沉,像是要感冒。"
指尖下的脈跳得又急又猛,像擂鼓似的"咚咚"直撞,力道足得能把手指頂起來。岐大夫閉著眼,食指、中指、無名指分別搭在寸、關、尺三個部位,眉頭慢慢擰成個疙瘩。
"之前請過大夫嗎?"
"上午找了社區(qū)醫(yī)院的李大夫來看,"小周從抽屜里翻出個藥袋,"開了雙黃連口服液和清熱解毒片,說可能是病毒性感冒,讓多喝水??伤幊韵氯グ朦c用沒有,剛才量體溫,反倒升到四十度了!"
岐大夫拿起那盒清熱解毒片,看了看成分表,又聞了聞打開的藥瓶,輕輕"嗤"了一聲:"李大夫是西醫(yī)轉(zhuǎn)的中醫(yī)吧?看這方子,是把溫病當風熱治了。"
正說著,章公克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,咳得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,咳完就癱在枕頭上,眼睛半睜半閉,眼神渙散得像失了焦的鏡頭,嘴里含混地嘟囔:"熱。。。胸口。。。像有火。。。"
"這不是普通的感冒,"岐大夫收回手,用酒精棉擦了擦指尖,"這是春溫,冬天藏在身子里的邪火,借著春氣鉆出來了。"
小周一臉茫然:"春溫?不是說春天容易得流感嗎?"
"《溫熱論》里說得明白,冬傷于寒,春必病溫,"岐大夫走到窗邊,推開條更大的縫,海風帶著潮氣涌進來,吹得窗簾獵獵作響,"你家老板冬天是不是常待在暖氣房?穿得厚,又不怎么活動?"
"對對對!"小周拍了下手,"章總特別怕冷,安徽老家冬天沒暖氣,來這邊總說酒店空調(diào)不夠熱,睡覺都要開著電熱毯。前幾天降溫,別人穿單衣,他還套著羽絨服呢!"
"這就對了,"岐大夫指著窗外剛抽芽的柳樹,"冬天該冷不冷,寒氣就裹著邪火藏在骨頭縫里,像埋了顆火種。開春一暖和,海風帶著濕氣一吹,這火種就從里往外燒,先燒到肺,再燒到胃,最后能把津液都燒干了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