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廷和默不作聲,將敕書遞給蔣冕、毛紀兩人傳閱,然后起身回稟道:“陛下圣孝出于天性。臣雖愚昧,豈不知《禮》謂為所后者為父母,而以其所生者為伯叔父母,蓋不惟降其服而又異其名也?臣不敢阿諛順旨?!?/p>
周禮概括來說就是內外有別、長幼有序、男尊女卑。
禮經(jīng)這句話意思是若家族某枝為了傳宗接代,在本宗昭穆相當?shù)挠H屬中選一人為后,則此人作為“為人后者”與本生父母的服敘關系將發(fā)生轉變,本生父母就是外人,為本生父母服喪的規(guī)格不能高于所后父母,只能當為叔伯服喪。
你嘉靖就是孝宗之子!如果你不是孝宗之子,根本就不可能坐上皇帝位子!
嘉靖感覺如兜頭澆下一盆冰水。他的手在桌案發(fā)抖,眼睛充滿希望地看向蔣冕毛紀兩人。
蔣冕毛紀對視一眼,站起來躬身道:“臣附議,不敢奉旨!”
華夏歷朝歷代為了制約皇權,想了很多辦法。秦漢晉設大丞相大司馬直接統(tǒng)率文武百官;唐朝設三省搞一堆宰相,皇帝不能直接下命令,只能分別由中書省起草詔書、門下省審核詔書、尚書省監(jiān)督詔書執(zhí)行。
到了大明,就變成了內閣起草詔書、司禮監(jiān)審核詔書、給事中批準詔書。
所以,詔書的第一關是內閣,內閣認為不合理的旨意,可以拒絕草詔,這叫“執(zhí)奏”。
閣臣執(zhí)奏往往要冒著巨大的風險。因為閣臣在制度上是皇帝的秘書系統(tǒng),即翰林院的派出機構,閣臣進出內閣由皇帝一言而決,并不需要通過朝臣推舉。
這是嘉靖即位以來,內閣第一次執(zhí)奏。理論上,讓袁宗皋草詔也可以,但是袁宗皋敢不敢寫詔書?詔書能不能通過禮科給事中這一關,能不能通過群臣這一關?
文華殿內氣氛緊張,張佐等人盡量把頭壓得低低的。少年嘉靖小臉通紅,眼睛里仿佛有淚水打轉。
他還是一個孩子!楊廷和于心不忍,躬身道:“陛下,是否下廷議?”
蔣冕、毛紀同時說道:“臣附議?!?/p>
廷議由毛澄主持,其結果可想而知。特別是幾名科道言官激憤指出:張璁之疏極為偏狹,乃新科進士好發(fā)大言,迎合皇帝希圖一飛沖天!內閣應該勸皇帝對張璁下戒諭旨,斥責此等躁進之人!
嘉靖看到廷議匯報憤怒不已,他把袁宗皋從文淵閣叫來,問道:“袁先生,如今怎么辦?”
袁宗皋羞慚不已,回道:“微臣無能,近期因水土不服,未能視事,不能替陛下分憂,乞求陛下讓我歸湖廣老家調養(yǎng)身體?!?/p>
嘉靖知道袁宗皋的處境。兩個人其實差不多,被內閣三元老擠懟得非常狠。
袁宗皋這一輩子都居住在濕熱的南方,來到干冷的北方確實難以適應;而且他以前一直在安陸鄉(xiāng)下王府當長史,唯一的政務經(jīng)驗就是最近當過幾年江西按察使,所以袁宗皋在票擬處理意見時不免決策錯誤,要理清某奏疏的前因后果相關人等更需要時間,這導致手頭奏疏積壓。結果他在文淵閣里經(jīng)常被三位閣老拎出來口頭批斗,可謂是身心憔悴。
“無論怎樣,朕甫即大位,朝廷尚無可信可用之人,袁先生如果離開內閣,朕不知道政務還能指望誰!袁先生哪怕什么都不做,只要每日去文淵閣坐著就是大功?!?/p>
袁宗皋起身叩首道:“陛下以國士待我,我必以國士報之!自今日起,微臣絕不再提乞歸之事,愿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!”
嘉靖亦是沒有辦法,文臣里能用的就是自己從小教導自己的老師,他哽咽說:“先生大義,朕不敢忘!”
袁宗皋又叩拜說:“陛下天資聰慧,心性堅韌,日后必成堯舜之君。望陛下不要被其他人左右,中興大明?!?/p>
嘉靖振作起來,問道:“眼前這道關怎么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