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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人勿國，左傳春秋（第2頁）

姜八能直起腰，手里還攥著把泥：“趙隊長讀過書，該知道桓公十八年死在齊國，連尸首都沒運回來。為啥？他搶了哥哥的位子，又跟齊襄公的妹妹私通，連禮義廉恥都不顧了?！彼噶酥冈豪飼裰牟菟?，“這丫頭前陣子染了風寒，是陳先生用祖?zhèn)鞯姆阶泳然貋淼?。陳先生他爹，當年就是被日本人殺的——他都沒說要趕這孩子走，你倒替古人操心？”

趙隊長冷笑一聲，突然從懷里掏出張照片：“陳先生？他最近跟城里的‘讀書會’來往密切吧？那些人讀的書，可比《左傳》危險多了?！闭掌鲜顷愊壬蛶讉€戴眼鏡的年輕人，在城門口分傳單，傳單上的字姜八能認得幾個——“和平”“重建”。

“他們說日本人走了，該好好過日子了?！苯四艿穆曇舫料聛恚熬拖癞斈觌[公想好好守著魯國，可總有人覺得不夠?！?/p>

這話像根刺，扎得趙隊長臉色變了。他突然踹翻了墻角的藥簍，草藥滾了一地，其中有株帶血的艾蒿——是那寡婦難產(chǎn)時，姜八能在產(chǎn)房外燒的，說是能安神。

“別給我提隱公！”趙隊長的槍套在陽光下閃著冷光，“現(xiàn)在是新世道，要‘破舊立新’！這丫頭留著，就是給那些想翻舊賬的人留話柄?！?/p>

夜里，陳先生悄悄摸進雜院。他的眼鏡片碎了一塊，臉上帶著傷，說是白天被“治安隊”攔了。

“桓公十八年的事，你還記得吧？”陳先生往油燈里添了點油，火苗猛地跳了跳，“他跟齊侯會盟，本想借齊國的勢力穩(wěn)位子，結果被齊侯派的人殺了。為啥？因為他忘了，人家?guī)湍?，從來不是看你該不該當國君，是看你能給多少好處?！?/p>

姜八能突然明白過來：“趙隊長不是要趕這孩子走，是想要陳先生手里的名單？”

陳先生點點頭，從懷里掏出張揉皺的紙，上面是城里所有失去親人的家庭住址——有被日本人殺的，有被“清算隊”搶光的，還有像那寡婦一樣，在戰(zhàn)爭里沒了家的?！八麄兣逻@些人湊到一起，算當年的賬。就像桓公怕隱公的舊部不服，干脆一殺了之?！?/p>

正說著，院墻外傳來窸窣聲。是李老三，他手里提著盞馬燈，鬼鬼祟祟地往院里瞅，懷里揣著的，竟是那本被他踩臟的《左傳》。

“姜大哥，我……我聽見趙隊長說明天要燒這院子?！崩罾先穆曇舳兜孟耧L中的馬燈，“他說，就像桓公殺了隱公后，把支持隱公的大臣全斬了……我，我當年搶織布機，是被他逼的??！”

姜八能看著他手里的書，突然想起王老先生說的，桓公死后，魯國人為了遮丑，在史書里只寫“公薨于齊”，連兇手都不敢提。就像現(xiàn)在，趙隊長要燒院子，李老三這樣的人，只會縮在一邊看，等燒完了，再湊上來分點燒剩下的木頭。

“你走吧?！苯四軓膲敲霭巡竦叮懊魈焖麄儊?，我守著?！?/p>

李老三愣了愣，突然把《左傳》往地上一摔：“這破書里寫的，跟現(xiàn)在有啥兩樣？！”書皮裂開，露出里面夾著的半塊窩頭——是去年冬天，那日本寡婦偷偷塞給他的，當時他正餓肚子，搶織布機的時候，早把這茬忘了。

第二天清晨，“治安隊”真的來了。趙隊長舉著火把，站在老槐樹下喊：“姜八能，出來！不然連你一起燒！”

院里沒動靜。等他們踹開門，才發(fā)現(xiàn)姜八能和小姑娘坐在織布機的殘骸旁，陳先生站在他們身后，手里舉著那張寫滿名字的紙。而李老三，不知啥時候搬了把梯子，正往院墻上爬，嘴里嚷嚷著：“我看見趙隊長藏了日本人的槍！就在他床底下！”

火沒燒成。趙隊長被李老三扯著領子罵“比桓公還狠”，周圍突然圍攏了好多人——都是名單上的家庭，有扛著鋤頭的，有抱著孩子的，還有個瞎眼的老太太，手里攥著兒子的陣亡通知書，那兒子是當年跟日本人拼刺刀死的。

“你們要燒院子，先燒我?！崩咸穆曇舨淮螅瑓s讓風都停了停，“這丫頭她娘，當年還給我送過窩窩頭呢。”

姜八能看著這亂糟糟的場面，突然想起陳先生講的，桓公死后，魯國大亂，公子們?yōu)榱藸幬蛔?，把國都的城門都燒了?？墒窌飳懀悄甓?，魯國的麥子還是照常收了。

他彎腰撿起塊織布機的碎片，上面還留著寡婦繡的半朵牡丹。小姑娘伸手握住他的手，掌心溫熱，像開春的太陽。

“陳先生，”姜八能突然笑了，“桓公十八年，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日子？風挺大，可該發(fā)芽的，還是發(fā)了。”

陳先生沒說話，只是把那張名單舉得更高了些。陽光照在上面，那些名字像一粒粒種子，落在雜院的泥土里，落在每個人的腳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