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白云山的論陣會,正趕上暮春的最后一場雨。
雨絲是斜斜的銀線,把青瓦廊檐織成半透明的簾。姜阿鸞踩著青苔石階往上走,月白裙角沾了點(diǎn)泥,懷里那冊《天工陣譜》卻護(hù)得妥帖,封皮上的燙金“陣”字被雨霧潤得發(fā)亮。她正要掀茶寮的竹簾,忽然被一陣帶著墨香的風(fēng)撞了滿懷。
書冊嘩啦啦散了一地,最珍貴的“九連環(huán)”陣圖飄到青石板上,恰落在一雙布鞋前。那鞋是粗布的,沾著山間的濕泥,卻洗得發(fā)白,透著股干凈的倔強(qiáng)。
“對不?。 ?/p>
少年人慌忙去撿,竹笠的系帶滑開,露出半截被雨打濕的額角,睫毛上還掛著水珠,像棲了只透明的蝶。他指尖有墨痕,是新研的松煙墨,指腹卻磨著薄繭,該是常握刻刀或畫筆的。
遞圖過來時,他掌心的劃傷正滲著血珠,一滴落在陣圖中央的死眼上。奇事就在這時發(fā)生——那墨線勾勒的僵死陣局,竟順著血珠漫出淡淡的紅光,像枯木逢春般,隱隱透出流轉(zhuǎn)的生氣。
姜阿鸞驚得屏住了呼吸。這“九連環(huán)”是姜家祖上傳下的絕陣,祖父耗盡一生也沒能盤活的死眼,竟被這陌生少年的血點(diǎn)醒了。她抬眼望他,正撞見他竹笠下的目光,亮得像雨后初霽的星子,帶著山野間未被打磨的清澈。
“這里該左偏三寸。”他指著陣圖,聲音里有掩不住的雀躍,像孩童發(fā)現(xiàn)了藏在葉底的蟬,“地脈在這處是斜走的,陣眼得順著山勢才活。”
她還沒來得及問他姓名,廊外就傳來仆從的呼喊:“小姐!吏部尚書家的公子到了,家主讓您去見禮!”
姜阿鸞的指尖猛地攥緊陣圖,紙頁被捏出褶皺。她再抬頭時,少年已退進(jìn)雨里,竹笠壓得低低的,只留下個拱手的背影,很快被雨霧暈成淡淡的影。唯有那滴落在圖上的血,像顆朱砂痣,烙在泛黃的紙頁上,也烙進(jìn)了她心里。
后來她常想,那天的雨若是再大些就好了,大到能模糊仆從的呼喊,大到能讓她看清他竹笠下的眉眼;又或者雨停得早些,讓陽光曬干他布鞋上的泥,讓她有機(jī)會說一句“我叫姜阿鸞”。
可緣分有時就像那陣圖上的死眼,初遇時有多驚艷的活,后來就有多蝕骨的疼。她那時不懂,只把沾了他血的陣圖小心夾進(jìn)錦袋,以為抓住的是段奇遇。
自那日后,白云山的晨露與暮色里,便多了兩個身影。
梁硯總在卯時就候在姜家別院后的竹林里,手里提著個竹籃,有時是剛采的帶露箬葉,包著鎮(zhèn)上熱乎的米糕;有時是他熬夜刻的竹牌,上面淺淺雕著簡化的陣圖,背面卻藏著只振翅的燕。
姜阿鸞會推開那扇虛掩的角門,月白裙裾掃過竹影,帶起一陣清淺的香。她總捧著那冊《天工陣譜》,卻不常翻開,只聽梁硯坐在青石上,講山坳里的地脈如何像游蛇般游走,講星象移位時陣法要跟著轉(zhuǎn)多少度。他講得興起,便隨手撿根枯枝在地上畫,指尖劃過處,連青苔都像是活了過來。
“你看這‘七星陣’,”他忽然握住她的手,教她用指尖描摹方位,“這里的‘破軍’位,要對著西邊的斷崖才夠凌厲,就像……”他頓了頓,耳尖微紅,“就像你皺眉的時候?!?/p>
姜阿鸞抽回手,指尖卻還留著他掌心的溫度,燙得她低頭去看陣圖,不敢抬眼。竹影落在書頁上,晃動得像她亂了的心跳。
入夏時,梁硯得了塊上好的暖玉,請玉雕師傅照著她錦袋里的陣圖,雕了半枚同心佩。玉佩送到她手里時,還帶著他貼身藏過的溫?zé)?。“等我秋闈得中,”他站在石榴樹下,花瓣落在他發(fā)間,“就用這半塊佩,去姜家提親。”
她沒說話,只從鬢邊摘下支剛簪上的石榴花,別在他青布袍的領(lǐng)口?;ㄓ奥湓谒劾?,漾開的笑意比枝頭的石榴更艷。
那時的光陰慢得像流泉。他們會趁著月色去后山尋能聚靈的黑曜石,梁硯總走在前面,用砍刀劈開帶刺的藤蔓,回頭時,眼里的光比手里的火把還亮;他們會坐在溪邊洗硯臺,墨汁染黑了溪水,卻染不黑他說“將來要給你建座觀星樓”時的認(rèn)真;她教他辨陣法里的生克,他教她認(rèn)山間草藥的性味,指尖偶爾相觸,便像有電流竄過,引得溪里的魚都跳出水面。
七夕那天,梁硯在竹林里布了個“流螢陣”。萬千螢火被陣法困在竹間,像撒了滿天的星子。他從懷里掏出個錦囊,里面是她繡了一半的《春江燕歸圖》,他竟偷偷拿去,用金線補(bǔ)全了最后那只未點(diǎn)睛的燕。
“阿鸞,”他捧著錦囊,聲音在螢火里發(fā)顫,“等我。”
她望著他眼里跳動的光,用力點(diǎn)頭。那時的她信極了“等”這個字,信山盟海誓能抵過歲月漫長,信半塊同心佩能鎖得住兩心相依。她怎會想到,后來讓她肝腸寸斷的,恰恰是這個曾讓她心頭滾燙的字;后來在火里燒成灰燼的,不只是這幅圖,還有她用整個青春織就的夢。
那時的螢火蟲落在她發(fā)間,像綴了串碎鉆;那時的梁硯站在光里,是她眼里唯一的星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