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這枚碎玉佩、這手臂上的紋路（第1頁）

深秋的雨又落了，沈烈坐在窗前，指尖輕輕拂過嬰兒襁褓上繡的云紋——那是她親手繡的，針腳細(xì)密，卻沒了往日為梁平繡定情帕?xí)r的溫柔，只剩小心翼翼的護持。襁褓里的嬰孩閉著眼，小拳頭攥得緊實，鼻息輕勻，像極了她，也像極了那個她恨到不敢提起名字的人。

這孩子來得意外。梁平逃走后第三個月，沈烈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懷了孕。那天她正在核對綢緞莊的賬本，突然一陣反胃，扶著桌沿干嘔時，下人端來的酸梅湯讓她猛地頓住——從前梁平總笑她嗜酸，說她懷了孩子定是個饞嘴的小丫頭。念頭剛冒出來，她就狠狠掐了自己手背，把那點不該有的恍惚掐滅在疼意里。

“留著他，是為了沈家。”她對著鏡子里臉色蒼白的自己說，語氣冷硬得像塊冰。那時沈老爺臥病在床，沈家雖已穩(wěn)住局面，卻仍需一個繼承人撐住門面。這孩子是沈家的骨血，是她唯一的指望，和梁平?jīng)]有半分關(guān)系。

孩子出生那天，雨下得格外大。產(chǎn)婆抱著啼哭的嬰孩遞到她面前時，她看著那張小臉，心臟卻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——孩子右眼尾有顆小小的痣，和梁平一模一樣。她猛地別過臉，聲音發(fā)顫：“取個名字，叫沈念安?！蹦畎?，念的是沈家平安，和別的無關(guān)，她一遍遍告訴自己。

日子漸漸有了奔頭。沈念安成了沈府的光，牙牙學(xué)語時會拽著她的衣角喊“娘”，學(xué)走路時會跌跌撞撞撲進她懷里，軟軟的小手攥著她的手指不放。沈烈的心，像是被這小小的身子焐化了一角，可那角溫暖里，總裹著刺。

有次沈念安拿著一塊玉佩碎片問她：“娘，這是什么呀？”那碎片是她當(dāng)年沒燒干凈的，被沈念安在書房角落翻了出來。沈烈的臉色瞬間變了，一把奪過碎片扔進抽屜，聲音陡然嚴(yán)厲：“不許碰這個！以后也不許問！”沈念安被她嚇哭了，癟著嘴喊“娘兇”，她卻背過身，指尖掐進掌心——她怕，怕孩子再問起任何和梁平有關(guān)的事，怕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恨意，會被這孩子無意間的一句話擊潰。

沈念安長到五歲時，已經(jīng)懂了些事。他知道娘不喜歡提“爹”，知道府里的下人從不敢在娘面前說那個名字，也知道娘每次看到他右眼尾的痣，眼神都會暗一下。有次他跟著沈烈去綢緞莊，遇到一個

old

掌柜，掌柜看著他嘆口氣：“小少爺眉眼間，倒像極了當(dāng)年的梁先生?！鄙蛄业哪_步猛地頓住，拉著沈念安就走，回家后把自己關(guān)在書房里，對著賬本發(fā)呆到深夜。

她還是會做那個夢。夢里梁平站在考古遺址旁，笑著對她說“以后想帶著你，走遍所有有歷史的地方”，可轉(zhuǎn)眼就變成他摔碎玉佩的模樣，冷笑著說“不過是演給你看的戲”。每次驚醒，她都會去沈念安的房間，看著孩子熟睡的臉，心里又恨又慌——她恨梁平騙了她一輩子，可看著這張像極了他的臉，又忍不住想，當(dāng)年的事，真的就像他說的那樣嗎？

有天沈念安發(fā)燒，夜里哭鬧不止，嘴里斷斷續(xù)續(xù)喊著“爹”。沈烈抱著他，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，滴在孩子的額頭上。她輕輕拍著沈念安的背，聲音輕得像夢囈：“別喊了，他不會來的。他是個壞人，騙了娘，也騙了沈家……”可話說到最后，連她自己都不確定，那些話是說給孩子聽，還是說給自己聽。

后來沈念安長大了，成了能幫沈烈打理家業(yè)的少年。他不再問起“爹”，卻會在沈烈看著窗外的雨發(fā)呆時，默默遞上一杯熱茶。有次沈烈整理沈老爺?shù)呐f物，翻出一個錦盒，里面裝著半塊碎玉佩——和她當(dāng)年扔掉的那塊，正好能拼成完整的一塊。錦盒底下壓著一張紙，是沈老爺病重時讓下人代筆寫的，上面寫著：“梁平曾深夜來見我，說顧黨余孽未除，恐害阿烈，他需假意叛逃，引開禍端……”

沈烈拿著那張紙，手止不住地抖。窗外的雨又落了，和很多年前的那天一樣涼。她突然想起，梁平逃走后，再也沒有顧黨余孽來找過沈家的麻煩；想起官府后來不了了之的“追捕”；想起有人說在城郊亂葬崗看到的那具男尸，穿著的黑色風(fēng)衣，正是梁平常穿的那件。

原來她恨了這么多年的人，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護著她和沈家。原來那些她以為的“虛情假意”，都是真的；那些她強迫自己忘記的溫暖片段，從來都不是戲。

可這些，她再也沒法告訴沈念安了。她只能把那張紙和半塊玉佩重新放回錦盒，鎖進柜子最深處。就像她把那份遲來的真相，和心里早已分不清是恨還是痛的情緒，一起鎖了起來。

往后的雨天，沈烈還是會坐在窗前，看著沈念安忙碌的身影，心里空落落的。只是那份空落里，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——或許是遺憾，或許是愧疚，或許是她終于敢承認(rèn)的，那份被恨意掩蓋了多年的，早已刻進骨血的深情。

龜甲引

沈念安將那枚龜甲捧在掌心時，指腹能清晰觸到甲面溝壑里的涼意。這是他在城郊老宅地窖的暗格里找到的，木盒墊著的云錦早已朽成灰，唯有龜甲在昏暗中泛著細(xì)碎的瑩光，像藏了半捧星光。

“娘說這是梁平當(dāng)年留下的，只當(dāng)是件普通古物?！鄙蚰畎材﹃敿咨系募y路，正想轉(zhuǎn)身遞給身后的仆從，掌心突然傳來一陣灼燙。不等他反應(yīng)，龜甲猛地掙脫手掌，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，徑直從地窖的氣窗飛了出去，在空中劃出一道淡金色的弧線，轉(zhuǎn)眼便消失在深秋的雨霧里。

仆從慌忙去追，卻只抓回滿手濕冷的空氣。沈念安望著龜甲消失的方向，心里莫名發(fā)慌——他想起娘每次提到“梁平”二字時，眼底一閃而過的復(fù)雜情緒，也想起那半塊鎖在錦盒里的碎玉佩，總覺得這枚飛走的龜甲，藏著他不知道的秘密。

而此時的城郊亂葬崗，雨絲正落在一堆半掩的黃土上。泥土突然簌簌震動，一只手猛地從土里伸出來，指尖沾著濕泥，卻帶著鮮活的溫度。男人從土里坐起身，頭痛欲裂，茫然地看著四周——枯樹歪歪扭扭地立在雨里，遠(yuǎn)處的墳塋蒙著灰，他身上的黑色風(fēng)衣早已被泥土浸透，卻想不起自己是誰，為什么會在這里。

“我……是誰？”他抬手按著頭，腦海里一片空白，只有零星的碎片在打轉(zhuǎn)：考古鏟的金屬光澤、古籍上的篆字、還有一陣模糊的女聲，卻怎么也抓不住完整的畫面。他掙扎著站起來，踉蹌地往前走，腳下不知被什么絆了一下，低頭便看到半塊埋在泥里的碎玉佩——玉佩邊緣粗糙，像是被人摔過，他鬼使神差地?fù)炱饋?，攥在掌心，竟覺得有股暖意順著指尖蔓延開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