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飯時,顧維楨看著伊莎貝拉把剛烤好的蘋果派切成小塊,又細(xì)心地去掉邊緣的硬皮,用小叉子叉起一塊遞到沈清辭面前:“嘗嘗?用了你種的蘋果,特別甜?!?/p>
沈清辭局促地接過來,叉子在手里轉(zhuǎn)了半圈才送進(jìn)嘴里。甜香混著黃油的醇厚漫開來,她突然想起鐵皮棚里常年飄著的霉味,鼻尖一酸,差點掉下淚來。
顧維楨放下刀叉,擦了擦嘴角:“沈嫂,有件事想跟你商量。最近租界邊緣不太平,聽說有些零散的日本兵總在附近晃悠。你帶著兩個孩子住鐵皮棚,我們實在不放心?!?/p>
沈清辭的心猛地提了起來,手里的叉子差點落地:“顧先生,我……”
“你別緊張。”伊莎貝拉握住她的手,藍(lán)眼睛彎成了月牙,“我和維楨商量好了,別墅后面有間廂房,帶個小院子,正好空著。你搬來住,平時幫我打理打理花園,順便照看一下院子里的雞籠,也算給我們搭把手。工錢照給,還能省下路上的時間多陪陪孩子,你看行嗎?”
沈清辭愣住了。她不是傻子,怎么會聽不出這是特意為她安排的保護(hù)。廂房離主樓近,顧先生夫婦眼皮子底下,哪個不長眼的敢來撒野?可她更清楚,這哪里是“搭把手”,分明是給了她一個安穩(wěn)的家。
“這……這太麻煩您了……”她的聲音發(fā)顫,手心里全是汗。
“不麻煩?!鳖櫨S楨笑了笑,目光溫和,“說實話,院子里的月季最近總生蟲,我和伊莎貝拉都笨手笨腳的,正缺個懂行的。再說,孩子們來了,也能給這院子添點生氣?!彼聪蛏蚯遛o懷里揣著的布包,“八能那么懂事,說不定還能幫我給花澆澆水呢?!?/p>
提到八能,沈清辭的心軟了。她想起兒子后頸被太陽曬出的紅痕,想起弟弟總在夜里咳嗽著喊冷,再看看眼前窗明幾凈的屋子,終于點了點頭,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:“謝謝您……顧先生,夫人……”
第二天一早,顧維楨就讓管家?guī)е鴥蓚€傭人,去鐵皮棚幫著收拾東西。八能背著弟弟站在一旁,小手緊緊攥著衣角,眼睛卻好奇地打量著這棟爬滿常春藤的別墅。
伊莎貝拉走過來,蹲在他面前,從口袋里掏出顆用玻璃紙包著的糖:“八能,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啦。后院有棵大槐樹,秋天會掉好多葉子,像蝴蝶一樣,要不要去看看?”
八能沒接糖,只是抿著嘴看她。他記得娘說過,不能隨便要洋人的東西。可眼前這個金發(fā)阿姨的眼睛很亮,笑起來的時候,比租界墻上的太陽旗看著暖和多了。
“我能幫你喂雞?!彼蝗婚_口,聲音不大,卻很清楚,“我以前在巷子里撿過菜葉,知道雞愛吃什么?!?/p>
伊莎貝拉愣了一下,隨即笑得更歡了,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(fā):“那太好了!我們的雞最近總下軟殼蛋,正愁沒人管呢。”
搬去廂房的第一天,八能就顯出了他的懂事。天剛亮就跟著沈清辭去園子里摘菜,看見伊莎貝拉在澆花,默默找了個小水壺,踮著腳幫旁邊的小苗澆水;吃飯時弟弟想伸手抓盤子里的面包,他輕輕按住弟弟的手,教他用小勺子;晚上顧維楨在書房看書,他路過時腳步放得特別輕,像怕驚擾了什么。
伊莎貝拉總愛拉著八能說話,教他認(rèn)法語的“太陽”和“月亮”,給她看巴黎的照片。八能話不多,卻聽得認(rèn)真,有時還會指著照片里的鐵塔問:“那上面能看見咱這兒的碼頭嗎?”
“等以后不打仗了,我?guī)闳タ春貌缓茫俊币辽惱念^,心里軟軟的。這孩子身上有種和年齡不符的沉穩(wěn),像棵被風(fēng)雨壓彎過的小樹苗,再站起來時,根卻扎得更緊了。
有天傍晚,伊莎貝拉在廚房烤餅干,八能抱著弟弟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。弟弟睡著了,八能就那么一動不動地抱著,怕驚醒他。伊莎貝拉遞給他一塊剛出爐的餅干,他搖搖頭:“留給弟弟醒了吃?!?/p>
“你也吃一塊,我烤了很多?!币辽惱扬灨扇剿掷?,“你娘說,你以前總把好吃的讓給弟弟??砂四芤彩呛⒆友?,也該有自己的餅干?!?/p>
八能捏著熱乎乎的餅干,突然抬頭問:“阿姨,日本人還會來嗎?”
伊莎貝拉的心揪了一下,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:“不會了。這里有維楨,有巡捕,還有……八能呀?!彼噶酥杆目冢澳愕粝碌凝敿讜Wo(hù)你,我們也會?!?/p>
八能低下頭,小口咬著餅干,甜味在舌尖散開。他想起那天在巷子里扔出的石頭,想起顧先生懟得日本兵說不出話的樣子,想起金發(fā)阿姨掌心的溫度。他突然覺得,心口那七片龜甲好像不那么硌得慌了,像是有什么東西,和這棟別墅里的暖光融在了一起。
夜里,沈清辭看著睡在小床上的兩個兒子,聽著窗外伊莎貝拉輕輕哼著的法語歌謠,終于松了口氣。月光透過窗戶照進(jìn)來,落在八能臉上,他不再皺著眉,小手也松開了,像是終于卸下了千斤重?fù)?dān)。
沈清辭知道,這安穩(wěn)不是憑空來的。是有人用智慧擋在前面,有人用溫柔裹住身后,才讓他們這些在亂世里浮沉的人,能有個地方喘口氣,能讓孩子像個孩子一樣,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地吃塊餅干,做個不攥著石頭的夢。
而八能,在某個清晨幫伊莎貝拉撿雞蛋時,突然指著天邊的朝霞說:“阿姨,你看,像不像饅頭的顏色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