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抬眼看向老者,眼里帶著深深的疲憊:“我在觀星臺時,見慣了‘紫微移位’‘破軍臨世’的星象,以為霸業(yè)興衰自有定數(shù);在朝堂時,聽慣了‘合縱連橫’‘遠交近攻’的謀劃,以為權(quán)謀能定天下??勺叩竭@亂世里才明白,百姓不要‘兼愛’的道理,不要‘非攻’的學說,他們只要能種活一畝田、能護住一個家。”
“您說我漫無目的,”韓衡笑了笑,笑意卻未達眼底,“可這亂世里的生路,本就藏在田埂上、破廟里、逃難的腳印里。墨家守城護郭,是救一城百姓;我指一條路、分一塊餅,是救一人性命。路有遠近,功有大小,可護住一條性命,便護住了一分人間煙火,這煙火聚得多了,或許就能燒散些戰(zhàn)火?!?/p>
他看向洞外漸亮的天色,聲音忽然堅定起來:“我的理想,說大不大,說小不小——讓每個逃難的婦人能找到安身的村落,讓每個饑餓的孩子能吃上熱飯,讓每個在戰(zhàn)火里迷路的人,都能看到一點活下去的光亮。這理想或許成不了霸業(yè),入不了典籍,可對那些掙扎求生的人來說,比任何哲學都實在?!?/p>
老者愣住了,半晌才長嘆一聲:“是老夫執(zhí)念了?!彼n衡肩胛的傷口,“先生是把自己的血肉,當成了護佑百姓的城墻啊?!?/p>
韓衡搖搖頭,扶著石壁慢慢站起身:“墨家有墨家的道,我有我的路。您守城郭,我指生路,本就是殊途同歸。至于本事是否可惜……”他低頭看向明玥,眼里漾起暖意,“能讓身邊的人安穩(wěn),能讓遇到的人活下去,這本事就算用對了地方?!?/p>
晨光從洞口照進來,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。老者望著韓衡牽著明玥走向洞外的背影,忽然對著他們的方向深深一揖。他知道,這世間有一種理想,從不在典籍里,不在城郭上,而在每一步踏向苦難的腳印里,在每一次為陌生人伸出的手心里。
風穿過山洞,帶著清晨的草木香,也帶著幾分亂世里的執(zhí)拗。韓衡的卦簽箱在晨光里輕輕搖晃,銅鈴聲清脆,像是在應和著他未說出口的話——這人間煙火,便是最值得守護的理想。
韓衡的名字,像風一樣傳遍了列國。有人說他是能斷生死的神卜,有人說他是藏著輿圖秘辛的謀士,更有人說他窺破了天機,能知未來興衰。消息傳到咸陽,秦王親筆寫下詔書,許他相位之尊;送到臨淄,齊王愿以三座城池換他入齊;連偏安江南的楚國,都派了使者帶著黃金百鎰,千里迢迢來尋他的蹤跡。
這日在淮水岸邊的小鎮(zhèn),他們剛落腳就被列國使者圍了個水泄不通。秦國使者捧著玄色玉圭,語氣倨傲:“韓先生,秦地沃野千里,兵甲百萬,正是先生施展才華之地。隨我回咸陽,助大王成就霸業(yè),將來青史留名,豈不美哉?”
齊國使者立刻上前一步,將錦盒里的明珠晃得耀眼:“先生何必助虎為虐?我大齊稷下學宮人才輩出,愿為先生建觀星臺,享萬戶之邑,只求先生為齊國推演國運。”
韓衡坐在茶館的角落里,指尖無意識地轉(zhuǎn)著一枚銅錢,任憑使者們唇槍舌劍,神色始終平靜。直到眾人爭得面紅耳赤,他才緩緩開口,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:“諸位不必多言。我若想入朝堂,不必等到今日;我若想求富貴,早已身居高位。”
他抬眼望向窗外,目光像是穿透了眼前的紛爭,落在遙遠的未來:“你們可知,百年之后,這天下將是秦國的?”
一句話讓滿堂皆靜。秦國使者先是錯愕,隨即面露狂喜;齊國使者臉色煞白,厲聲喝道:“先生休要胡言!秦雖強,怎敢言一統(tǒng)天下?”
韓衡卻沒理會他的激動,只是繼續(xù)道:“秦國的霸業(yè),不是朝夕之功。自商鞅變法起,耕戰(zhàn)立國,積數(shù)十年之功,糧倉足、甲兵利;歷代君主皆有吞并之志,代代相承,從未懈怠。這強大是無數(shù)人鑿渠墾荒、披甲征戰(zhàn)積累的后果,并非偶然,可說得上是天命所歸?!?/p>
明玥握著他的手,指尖微微發(fā)顫。她知道這些話若是傳出去,不知會掀起多少風浪——預言列國興衰,從來都是大忌。
可韓衡話鋒一轉(zhuǎn),語氣沉了下來:“可這天命,是用累累白骨堆成的。你們只看到秦國的戰(zhàn)車碾過六國的城池,卻沒看到渭水邊的孤兒在哭爹娘;只聽到朝堂上的霸業(yè)宏圖,卻沒聽到被滅宗族的哀嚎。這霸業(yè)里積累的戾氣太重,太多人家破人亡,太多冤魂不散,就算得了天下,又能安穩(wěn)多久?”
他看向秦國使者,眼神里帶著一絲悲憫:“你以為我不愿助秦?我曾在觀星臺見過秦國的星軌,氣數(shù)雖盛,卻隱有斷裂之相。那是殺伐過重的征兆,是戾氣蝕骨的預警。我?guī)煾府斈杲涛矣^星,不止教我看吉兇禍福,更教我辨‘人道’——天命再盛,若失了民心,斷了煙火,終究是鏡花水月?!?/p>
“先生竟能預知百年之后?”楚國使者失聲驚呼,眼里滿是敬畏,“這難道是仙家本事?”
韓衡笑了笑,將銅錢收起:“哪是什么仙家本事。星軌有常,人心有跡。列國紛爭數(shù)百年,百姓早已厭戰(zhàn),天下分久必合,本就是大勢。只是這‘合’的代價太大,我不忍見罷了?!彼酒鹕?,對著眾使者拱了拱手,“諸位請回吧。我既不算霸業(yè),也不謀富貴,只想在這亂世里,多護幾分人間煙火。待到天下統(tǒng)一那日,若新朝能輕徭薄賦、安撫百姓,我或許會去咸陽城外,看一眼真正的太平?!?/p>
使者們面面相覷,最終只能悻悻離去。秦國使者走前,深深看了韓衡一眼,像是要將他的模樣刻在心里。
茶館里只剩他們二人,明玥才敢輕聲問:“你真的能看到百年之后?師父他……教了你這么多?”
韓衡望著淮水悠悠東去,河水倒映著流云,像是流淌的時光。他輕聲道:“星象能看大勢,卻算不出細節(jié)。我知道秦會統(tǒng)一,卻算不出那一天會有多少人失去家園;我知道霸業(yè)終將建立,卻算不出這過程里的苦難何時是盡頭。師父說,真正的預言不是炫耀神通,是明知結(jié)局難改,仍要在過程里多救一人、多護一戶——這才是對天命最大的敬畏?!?/p>
夕陽落在他肩頭,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。遠處的渡口傳來船工的號子,驚起一群水鳥。韓衡牽著明玥的手,慢慢走出茶館,背影在暮色里顯得格外堅定。
他知道前路依舊布滿刀光劍影,列國的爭搶不會停止,戰(zhàn)火也不會因他一句話而熄滅??芍灰睦镅b著那百年后的太平,裝著眼前的人間煙火,哪怕只能在這亂世里多護一人,也算沒辜負師父的教誨,沒辜負這能看透未來的本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