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城的炊煙,在暮色里裊裊升起,恰似渾水與武州川水于城郭間蜿蜒流淌,將這座新都的輪廓,暈染成一幅流動的水墨畫卷。
拓跋珪佇立在太極殿的丹陛之上,俯瞰著階下束發(fā)加帽的鮮卑貴族與身著寬袍的漢官并肩而立。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帶,這玉帶本是慕容垂所贈,玉質(zhì)溫潤,此刻卻被他攥得冰涼。
晚風吹過殿角的銅鈴,發(fā)出清越聲響。拓跋珪沒來由地煩躁起來,眉峰緊蹙,猛地揮袖打斷了太常寺卿關(guān)于祭天禮儀的奏報:“此事明日再議,退朝!”轉(zhuǎn)身之際,龍袍下擺掃過案幾,盛滿酒的爵杯被帶翻,酒水在金磚上漫開,恰似一汪深色的血漬。
慕容軒與林婉清站在宮墻下的陰影里,看著百官惶惶然退下。林婉清指尖輕撫腰間的碎影劍,劍鞘上的銀鱗紋在暮色中泛著冷光。她眼角余光瞥見拓跋珪離去的背影,低聲道:“你瞧他方才的眼神,瞳孔縮成針尖,恰似冬獵時盯著獵物的孤狼,連呼吸都透著狠勁?!?/p>
“權(quán)力會改變所有人?!蹦饺蒈帉⒑▌Σ卦趯捙壑拢瑒Ρ臎鲆馔高^布料滲進掌心。他喉結(jié)滾動,感慨道:“當年在代北草原,他會為一只受傷的羔羊徹夜不眠,親自為其包扎傷口。如今卻能面不改色地在名冊上圈出賀蘭部,連親舅舅賀訥都不放過?!?/p>
他們的對話,被身后匆匆的腳步聲打斷。張袞提著官袍下擺,疾步走來。他鬢邊的白發(fā)在晚風中微微顫動,往日挺直的脊梁,此刻彎得像張弓。這位曾經(jīng)“常參大謀,決策帷幄”的左長史,眼下眼窩深陷,眉宇間滿是揮之不去的疲憊。
“二位怎還未離開?平城如今已是是非之地,鮮卑貴族的眼線遍布街巷,你們的口音都可能引來猜忌。”
“張大人可知,拓跋珪今日在朝堂上駁回了您的均田細則?”林婉清開門見山地說道。她從影衛(wèi)處得知消息時,指節(jié)因憤怒而泛白,“鮮卑貴族們正借著盧溥叛亂之事,大肆攻擊漢官集團,說您‘結(jié)黨營私,意圖顛覆’?!?/p>
張袞苦笑一聲,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,手指因用力而關(guān)節(jié)泛白:“何止駁回,這是剛擬好的離散部落名冊,賀蘭部、獨孤部皆在其列。”他指著名冊上鮮紅的朱印,聲音微微顫抖,“陛下要用舅舅賀訥的部眾立威,我勸阻再三,他卻說‘骨肉之情不及江山穩(wěn)固’。說罷還盯著我,那眼神像在看一塊礙事的石頭?!?/p>
“怎么能這樣!”慕容軒忍不住出聲,“賀訥大人對拓跋珪忠心耿耿,怎能如此對待?”
張袞長嘆一聲,“在陛下眼中,如今怕是只有江山穩(wěn)固才是頭等大事。”
林婉清秀眉微蹙,“那我們該如何是好?張大人您又該如何自處?”
還未等張袞回答,忽見宮中內(nèi)侍疾馳而出,高舉圣旨,尖細的嗓音劃破暮色:“左長史張袞舉薦失察,致盧溥叛亂,即日起降為尚書令史,不得再參機要!”
張袞手中的竹簡“啪”地落地,瞳孔驟縮,嘴唇哆嗦著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慕容軒連忙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,寒川劍的劍柄硌在腰間,他怒目圓睜:“拓跋珪怎能如此!盧溥叛亂是您舉薦后三月才發(fā)生的事,與大人何干?他難道忘了當年破劉顯、擊柔然后燕時,是誰在帳中為他徹夜謀劃?”
“他不是針對我。”張袞緩緩站穩(wěn),喉間涌上一股腥甜,卻又強咽下去,聲音透著徹骨的寒意,“他是要平息鮮卑貴族的怒火,用我的貶謫換朝堂安寧。當年他握著我的手說‘先生如樂毅佐燕昭’,如今卻為平衡勢力,把我這枚舊棋子隨手丟棄。”
暮色漸濃,宮墻內(nèi)傳來拓跋珪的怒吼,隱約夾雜著摔碎器物的聲響,連空氣都為之震顫。林婉清望著那片燈火通明的宮殿,殿宇巍峨,卻似一頭吞噬人心的巨獸。她忽然明白,賀氏夫人的早逝對拓跋珪影響深遠——那個能在他暴怒時輕聲勸慰的人走了,剩下的只有被權(quán)力吞噬的孤家寡人,連夢境都盛滿血腥。
“張大人,您為拓跋珪,為北魏付出諸多心血,如今卻落得這般下場,實在不公!”慕容軒語氣中滿是憤慨。
張袞擺擺手,“罷了,這也是局勢所迫。只是苦了你們,還得在這風云變幻的平城周旋。”
林婉清目光堅定,“張大人,您放心。我們雖勢單力薄,但定會想辦法應(yīng)對。只是您接下來有何打算?”
張袞微微搖頭,“我能有什么打算,這平城的坊市、百姓,是我一生心血,我是走不了嘍。只盼你們能尋得脫身之法,莫要被這權(quán)力的漩渦吞噬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