龍城的雪,總帶著一股浸骨的寒意。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在城頭,將太和殿的琉璃瓦染成一片死氣沉沉的灰白。
慕容寶站在長春宮的丹陛上,手中緊攥著那封從中山傳來的急報,信紙邊緣已被他捏得發(fā)皺起毛。信使伏在雪地里,凍僵的手指仍死死摳著磚縫,血漬在“慕容麟伏誅于滑臺”幾字上暈開,像極了參合陂戰(zhàn)場上凝固的暗紅積雪,觸目驚心。
“陛下,節(jié)哀。”慕容軒的聲音在身后響起,裂冰劍的劍鞘上還沾著遼東的霜花。他昨夜剛從盧龍塞巡查歸來,甲胄縫隙里的冰碴尚未消融,每走一步都發(fā)出細碎的“咯吱”聲。
慕容寶猛地轉(zhuǎn)身,龍袍的下擺掃過階下的積雪,激起一片迷蒙的雪霧?!肮?jié)哀?”他冷笑一聲,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變調(diào),將急報狠狠摔在地上,“中山陷落!慕容麟雖然伏誅!但是先皇畢生經(jīng)營的江山,就要毀在朕手里了!”
他指著墻上懸掛的慕容垂畫像,畫像上的先帝身披明光鎧,眼神銳利如鷹,此刻仿佛正冷冷注視著他。“你們看!先帝的眼睛還在盯著朕!他當年在參合陂斷箭立誓,要飲馬黃河,復我大燕榮光!如今都城淪陷,宗廟蒙塵,朕豈能龜縮龍城茍活?”
林婉清按劍上前,玄鐵劍的劍鞘在寒風中泛著冷光,她鎧甲上的銀鱗紋隨著動作輕響:“陛下,龍城新定,遼東軍經(jīng)黃榆谷之變后元氣大傷?!?/p>
慕容軒也趁機上前說道:“拓跋珪在中山兵峰正盛,不如休養(yǎng)生息,待來年春汛再圖恢復。您忘了去年黃榆谷的教訓嗎?慕容會之亂讓咱們損失了近萬精銳……”
“休養(yǎng)生息?”慕容寶猛地揮手打斷,龍袍袖口掃過案幾上的兵符,銅符墜地發(fā)出清脆的響聲。
“先帝當年率殘部奔襲枋頭,何嘗有過喘息之機?”他胸膛劇烈起伏,額角的舊傷因激動而隱隱作痛,“他常說‘燕人骨血里就該有戰(zhàn)刀的溫度’,你們?nèi)缃駞s勸朕退縮?”
他從懷中掏出一枚磨損的虎符,符面上“受命于天”四字已被摩挲得發(fā)亮,邊緣光滑如鏡?!斑@是先帝賜朕的親軍虎符,當年他就是用這枚虎符調(diào)兵滅了西燕!明日卯時,盡起遼東大軍!朕要親自督師,殺回中山!”
慕容軒望著那枚虎符,忽然想起太和十七年的那個雪夜。少年時的慕容寶隨慕容垂征戰(zhàn),被流矢劃傷額角,鮮血染紅了半邊鎧甲,卻仍咬牙沖鋒。那時的先帝撫著他的頭說:“傷在身,勇在心,這才是慕容家的兒郎?!倍缃?,這份勇武卻成了偏執(zhí)的孤勇,像一把沒有劍鞘的利刃,既會傷敵,更會傷己。
“陛下執(zhí)意如此,臣愿為先鋒。”慕容軒單膝跪地,裂冰劍拄在雪地里,劍身映出他眼底的無奈與沉痛。林婉清按住腰間的劍柄,玄鐵劍的寒氣透過甲胄滲入手心——她知道,這場南下之路,注定鋪滿荊棘與白骨。
龍城南郊的校場上,鼓聲震徹云霄,驚得天邊的寒鴉四散紛飛。慕容寶身披明光鎧,腰懸慕容垂用過的“定襄弓”,在三軍面前勒馬而立。鎧甲上的鎏金在風雪中閃爍,卻掩不住他眼底的疲憊。遼東軍的戰(zhàn)旗連綿百里,從龍城一直延伸到盧龍塞的山口,旗幟上的“燕”字在風雪中獵獵作響,卻掩不住士兵們臉上的麻木與倦怠。
“慕輿騰!”慕容寶高聲喊道,聲音在空曠的校場上回蕩。
中軍將領慕輿騰催馬上前,甲胄上的銅鈴叮當作響,他面色凝重,顯然對此次南征心存疑慮:“臣在!”
“你率中軍為前驅(qū),三日之內(nèi)必須突破平崗防線!”慕容寶的馬鞭指向南方,那里的天際線隱沒在風雪中。
“末將領命!”慕輿騰抱拳應道,聲音卻有些干澀。
慕容軒與林婉清并轡立于后軍,看著士兵們拖著凍僵的雙腿踏上征途。有個年輕士兵的草鞋早已磨破,赤著的腳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暗紅的血印,每一步都陷進積雪里,卻仍咬牙跟上隊伍。他腰間的箭囊空空如也,背上的弓也斷了一根弦。
林婉清望著那士兵的背影,玄鐵劍的劍柄在掌心微微發(fā)燙:“去年黃榆谷之戰(zhàn),咱們損失了三成精銳。如今這些新兵,大多是強征來的遼東農(nóng)戶,連弓都拉不開,怎么打仗?”
慕容軒望著天邊盤旋的寒鴉,裂冰劍在手中無意識地轉(zhuǎn)了個劍花,劍穗上的明珠折射出清冷的光:“我已讓影衛(wèi)探查過,平崗以北的村落早已空無一人。拓跋珪在沿途設下了焦土陣,咱們的糧草補給恐怕?lián)尾贿^十日?!彼D了頓,目光掃過那些面黃肌瘦的士兵,“更要命的是軍心,去年一年,咱們先是跟慕容麟打,又跟慕容詳殺,如今士兵們早就厭戰(zhàn)了?!?/p>
話音未落,前軍突然傳來一陣騷動,驚呼聲與兵刃碰撞聲混雜在一起,如同一盆冷水澆在沸騰的油鍋里。一名斥侯渾身是血地策馬奔回,甲胄上插著三支箭,其中一支穿透了他的肩胛,箭頭從背后露出寸許。他墜馬前嘶聲喊道:“前軍遇襲!是段速骨的人馬!他們……他們擁立了慕容崇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