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逆生泉。”
那三個字從男孩的嘴里吐出來,很輕,像海霧一樣,卻沒有立刻散去。它飄浮在燈塔頂部死寂的空氣里,鉆進每個人的耳朵。
卡琳的目光沒有絲毫變化,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著晨曦下那片死寂的墨海。她似乎沒有聽到,也沒有在意這個聽起來荒誕不經(jīng)的名字。那雙銳利的眼睛,依然像解剖刀一樣,剖析著眼前這個自稱皮普的孩子。
經(jīng)歷了整晚的恐怖,又徹夜未眠,此刻她的疲憊幾乎要從骨頭縫里滲出來。舊傷所在的左胸,也隨著每一次呼吸而隱隱作痛。這種身體上的虛弱,反而讓她的大腦變得異常清醒和專注。
她沒有追問那個天方夜譚似的“泉”,那不重要。在驗證基礎(chǔ)的真?zhèn)沃?,任何離奇的故事都只是噪音。
她緩緩地蹲下身,與蜷縮在地的皮普視線齊平。這個動作讓站在她身后的伊利絲和亞敏都有些意外。但這能讓她更好地觀察這個孩子最細微的表情,也能讓不遠處的安……少一些緊張。
“很好聽的名字。”卡琳開口,聲音沙啞,卻很平靜,“但在我們討論泉水、寶藏或者神明之前,我想先聊聊你的事。你剛才說,你叫皮普,是‘海星號’水手長的養(yǎng)子,對嗎?”
她刻意放慢了語速,像是在校對一份至關(guān)重要的情報。
皮普驚恐地接觸到卡琳的目光,又迅速垂下眼簾,點了點頭。眼淚還掛在他的睫毛上,讓他看起來更加可憐。“是……是的?!?/p>
“那么,”卡琳繼續(xù)問,她的問題看似隨意,卻直指核心,“你的養(yǎng)父,既然是海星號的水手長,為什么身為家眷的你,會在碼頭上討食?”
這個問題讓皮普的身體猛地一顫。他攥緊了破爛的衣角,沉默了許久,仿佛在回憶一件極其痛苦的事情。
“因為……因為爸爸他……不想去?!逼て盏穆曇糇兊眠煅?,“瘋巖船長……他……他好像得了什么很嚴重的病,整個人都快不行了。他不知道從哪里聽說了‘逆生泉’的傳說,就徹底魔怔了。我爸爸私下里勸過他,說被墨海詛咒的東西,只會帶來更大的災禍……”
“但他沒聽?”
“他根本不聽!”皮普激動地抬起頭,臉上的憤怒和無力交替出現(xiàn),“他罵我爸爸是膽小鬼,還……還說要撤掉他的職位,把他趕下船!爸爸在船上待了一輩子了,離開了船,我們什么也沒有,早晚會餓死?!?/p>
安聽到“餓死”兩個字,下意識地向卡琳身邊又靠了靠。
“后來呢?”卡琳耐心地引導著。
“后來……瘋巖船長找了他很多次,說只要這次完成,以后,他就不當船長了,會把船留給爸爸和大副?!逼て盏拖骂^,“爸爸……他也許是為了錢,也許……也許是為了不讓我餓死……他最后……還是答應了。”
這個故事,充滿了末世小人物的絕望、利誘和掙扎,完美地解釋了為什么一個理智的水手長會陪著船長去冒險,也解釋了為什么皮普會一個人被留在這里。它真實得……幾乎沒有破綻。
卡琳靜靜地看著他,沒有說話。過了一會,她才緩緩站起身。
“你的故事很精彩?!彼恼Z氣聽不出是褒是貶。她轉(zhuǎn)身,對隊員們下令:“我們走,回鎮(zhèn)上?!?/p>
她沒有再看皮普一眼,仿佛已經(jīng)對他失去了興趣。這種無視,比任何審問都更讓皮普感到不安。
他連滾帶爬地起身,沖著卡琳的背影急切地喊道:“我說的都是真的!你們要去哪里?不去找船長了嗎?”
卡琳停下腳步,回頭,琥珀色的眼睛在晨光下卻顯得冰冷。“在確認你不是一個滿口謊話的小騙子之前,”她說,“我們哪里都不會去?!?/p>
離開那座孤零零的燈塔,眾人重新走入歌德伯格港那迷宮般的巷道。天光亮了一些,但灰色的海霧依舊濃重,將初生的日光攪成一團渾濁的光暈,無力地灑在濕漉漉的黑色石板上。
沒人說話,只有沉悶的腳步聲在巷道里回響。昨夜那場無聲的恐怖劇場,像一根看不見的冰刺,扎在每個人的神經(jīng)深處。即便是身經(jīng)百戰(zhàn)的伊利絲和格里夫,臉上也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疲憊。亞敏走在最后,警惕地觀察著身后每一處可能藏人的陰影。那并非對敵人的戒備,更像是一種對這座城市本身無處不在的、惡意的警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