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1009章（第2頁）

老鐘敲響第十下時，雷的機械臂突然發(fā)出輕微的嗡鳴，是他特意裝的“記憶共鳴器”在起作用。池面蕩開一圈圈漣漪，浮現(xiàn)出模糊的影像：阿燼正在教少年時的雷拆槍，陽光透過倉庫的窗，在他們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光斑；小老虎舉著蠟筆，認真地給畫像上的騎士涂鎧甲，顏料涂出了框，像極了當年阿燼護著孩子們撤退時，鎧甲上濺開的火星；而我和雷并肩站在池邊的畫面也在其中，綠芽手鏈的彈殼墜子反射著光，和遠處老鐘的指針重合。

“看，”雷輕輕碰了碰我的手背，“我們也成了被記住的人?！?/p>

晚風掀起他的衣角，帶著荷葉的清香掠過臉頰。那些曾經(jīng)以為熬不過的夜晚，那些握不住的沙、留不住的人、跨不過的坎，最終都變成了腳下的泥、池里的水、葉上的光，在每個平凡的晨昏里，陪著我們，也陪著后來者，慢慢走向沒有盡頭的永遠。就像這荷花池，年年歲歲，總有新的葉，新的花，新的漣漪，卻永遠帶著最初的那捧月光。晚風掀起雷的衣角時，荷葉的清香像揉碎的月光，漫過臉頰時帶著微癢的溫柔。他正蹲在荷花池邊，指尖劃過一片剛舒展的新葉，葉尖的露珠順著他的指縫滾落，滴進池水里，漾開的漣漪里，映著我們并肩的影子——那影子里，有他機械臂上磨出的細痕，有我袖口沾著的蓮子漿，還有池邊老柳樹垂落的枝條，把影子切成一段段，像串起的舊時光。

池對岸的老鐘樓敲了十一下，聲音裹著水汽漫過來，帶著點潮濕的暖意。我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個暴雨夜，雷抱著摔壞的機械臂沖進雨里，齒輪卡著碎玻璃，金屬外殼上的劃痕深得能塞進指甲。那天他剛從“蝕憶霧”的廢墟里爬出來，懷里還護著個嚇哭的孩子，機械關(guān)節(jié)里的機油混著雨水往下淌，在地上拖出長長的油痕。我舉著傘追出去時，正撞見他蹲在街角修臂甲，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往下掉，砸在生銹的零件上，發(fā)出“嗒嗒”的響，像在數(shù)著難熬的秒針。

“別碰！”他一把拍開我要去撿零件的手，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，“齒輪有倒刺?！笨伤约旱闹讣獗粍澇鲅?，卻只是往褲子上蹭了蹭，繼續(xù)用牙齒咬開卡住的螺絲。后來我才知道，那孩子是社區(qū)里最調(diào)皮的小虎，那天偷偷跟著雷去了“蝕憶霧”邊緣，要不是雷用機械臂替他擋了一下，此刻池邊的槐樹下，大概只會多一塊刻著名字的木牌。

此刻小虎正趴在池邊的石桌上，用雷送他的機械鉛筆涂涂畫畫，筆尖在紙上戳出個小坑——他在畫雷的機械臂，畫里的臂甲閃著光，比真實的還亮?！袄赘纾愕氖质遣皇菚l(fā)光呀？”他仰起臉時，鼻尖還沾著點藍顏料，像只剛偷了藍莓醬的小獸。雷沒說話，只是把自己的機械指節(jié)拆下來，變成個會轉(zhuǎn)的小風車遞過去，金屬轉(zhuǎn)動的“咔嗒”聲里，小虎的笑聲驚飛了停在荷葉上的蜻蜓。

池邊的長椅上，張奶奶正給孩子們講“銹鐵開花”的故事。她手里捏著片壓平的荷葉，葉面上還留著去年雷用激光刻的花紋——那是朵小小的荷花，花瓣邊緣刻著極細的字，是小虎的生日。“當年啊，有人抱著塊銹得掉渣的鐵板蹲在這池邊，說要讓它長出花來。”張奶奶的聲音顫巍巍的，卻帶著股韌勁兒，“我們都笑他傻，鐵板哪能開花？結(jié)果第二年春天，他真的把那鐵板磨成了朵鐵荷花，就插在池中央的石墩上，風吹日曬的，倒比真花還經(jīng)得住年月?！?/p>

順著她的目光望去，石墩上的鐵荷花果然還在，銹跡爬滿了花瓣，卻像給花鍍了層古銅色的光。雷說那是他用第一次領(lǐng)到的修復津貼做的，當時機械臂還不太靈活，手指被砂輪磨破了好幾個口子，血滴在鐵板上，暈開的痕跡剛好成了花瓣的紋路?！昂髞聿胖?，”他低頭用衣角擦了擦鐵荷花的底座，聲音輕得像怕驚醒什么，“有些東西看著硬，其實比誰都盼著長出點軟的來。”

不遠處的工具房里，還堆著我們第一次合作拆解的“廢鐵”——其實是臺被“影蝕蟲”啃過的舊機甲，當年我們蹲在里面拆線路時，雷的機械眼突然出了故障，屏幕上的數(shù)據(jù)流亂成一團。我舉著手機當電筒，光照在他緊抿的唇上，能看見他下頜線繃得像根快要斷的弦。“別關(guān)手機?！彼蝗蛔プ∥业氖滞螅瑱C械指的溫度比池水還涼，“亮著，我能看清線?！焙髞聿虐l(fā)現(xiàn)，他不是怕黑，是怕數(shù)據(jù)流徹底亂掉前，記不住那些需要搶救的社區(qū)坐標——那里面藏著三個被困在廢墟里的老人的位置。

此刻那臺機甲的核心部件被改成了池邊的夜燈，藍幽幽的光透過鏤空的鐵皮漫出來，在地上投出細碎的光斑，像撒了把星星。小虎踩著光斑轉(zhuǎn)圈，裙擺掃過雷的褲腳，他下意識伸手扶了一把，機械臂的關(guān)節(jié)發(fā)出輕微的“咔嗒”聲，那是去年為了護著我躲開“暗噬獸”的尾刺，被撞彎后重新校準的痕跡，至今沒徹底修好，卻成了他最寶貝的“勛章”。

“阿燼哥說，硬的東西碰多了，會想找個軟的地方靠靠?！毙』⑼蝗煌Ｏ罗D(zhuǎn)圈，仰著臉看雷，“雷哥，你靠過嗎？”雷的動作頓了頓，目光落在我肩上，又飛快移開，伸手揉了揉小虎的頭發(fā)，指尖的金屬涼意混著荷葉的清香，落在發(fā)間時竟有點暖?！班?，”他低低應(yīng)了一聲，聲音輕得快被風吹散，“靠過?！?/p>

風突然大了些，吹得荷葉嘩嘩響，像是有無數(shù)人在輕聲應(yīng)和。池面上的月光被揉成碎銀，其中一塊剛好落在雷機械臂的接口處，那里有道淺痕，是上次幫李嬸修屋頂時，被松動的瓦片砸的。當時他疼得悶哼了一聲，卻笑著說“比被‘蝕憶霧’啃一口輕多了”，可后來我在他工具箱的夾層里，發(fā)現(xiàn)了片染著血的紗布，上面還沾著點碎瓦片。

工具房的墻上，掛著張泛黃的地圖，上面用紅筆圈著一個個小點，每個點旁邊都寫著日期。那是我們?nèi)ミ^的廢墟，救過的人，修好的路燈，重建的籬笆。雷說這叫“扎根”，硬邦邦的金屬扎進土里，也能長出須子來。我數(shù)過，上面有七十二個點，最新的那個旁邊寫著“小虎的畫板”，畫的是池邊的鐵荷花，旁邊歪歪扭扭寫著“永遠”。

老鐘樓又響了，十二下，像在數(shù)著走過的年月。雷突然從口袋里摸出個小盒子，打開時，里面躺著枚用鐵荷花的碎屑融成的戒指，內(nèi)側(cè)刻著行小字：“硬的是鎧甲，軟的是鎧甲里的光?！薄吧洗涡迿C甲時攢的，”他的機械指有點抖，金屬外殼撞上盒子，發(fā)出細碎的響，“小虎說……該有個能攥在手里的東西?！?/p>

荷葉的清香漫得更濃了，混著他身上淡淡的機油味，像釀成了酒。我望著他眼里的光，突然明白那些熬不過的夜晚其實都沒過去，只是變成了池底的泥，滋養(yǎng)著新的葉；那些握不住的沙，成了葉上的光，亮得能照見彼此眼里的模樣；那些跨不過的坎，早被我們踩成了路，路邊開著鐵做的花，結(jié)著叫“永遠”的果。

小虎的笑聲從風里鉆過來，說畫里的鐵荷花要開花了。雷低頭笑了笑，機械臂輕輕環(huán)住我的腰，關(guān)節(jié)處的舊傷硌在我掌心，有點疼，卻暖得讓人想掉眼淚。池面上的月光又聚成了圓，像最初那個暴雨夜我舉著的手機屏幕，亮得足夠看清彼此眼底的光——原來所謂永遠，就是硬的會變軟，冷的會變熱，散的會相聚，而我們站在這年年歲歲的荷花池邊，看新的葉撐開，新的花綻放，新的漣漪里，永遠映著我們的模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