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,那個揣著竹繃子的小伙。小伙上船時,竹片刮了手,血珠滴在船板上,紅得刺眼。他慌忙用布去擦,小伙卻笑,露出兩顆小虎牙:“沒事,這樣它就認(rèn)得我了。”老艄公摸著竹片上的“蘇”字,忽然覺得那小伙說不定真的到了對岸,正拿著新的竹繃子,給叫蘇蘇的姑娘看呢。
他把竹片放進(jìn)貼身的布袋里。那布袋早就洗得發(fā)白,邊角磨出了毛邊,里面還躺著半塊干硬的桂花糕——是當(dāng)年那個系紅繩的姑娘落下的,上面的霉點(diǎn)已經(jīng)變成了灰黑色;還有片繡著半只蝴蝶的絹布,針腳細(xì)密得像晚香的手藝,卻比晚香的多了點(diǎn)野氣,大概是哪個性子烈的繡娘沒繡完的。
布袋越來越沉,老艄公卻總說“不沉,裝的都是念想,念想是輕的”??伤麚胃莸牧鈪s越來越小,竹篙插進(jìn)水里的角度也越來越斜,有時得用肩膀頂著篙柄,才能把船撐動。
有天清晨,老艄公撐船靠岸,看見二麻子蹲在柳樹下,正往土里埋個小陶罐。陶罐是秀蓮生前腌咸菜用的,上面還留著個豁口。見他來了,二麻子紅著眼笑,眼角的皺紋里還沾著土:“李伯,我把秀蓮的帕子燒了,混著桂花埋在這兒,來年說不定能長出棵桂樹?!?/p>
老艄公放下篙,蹲在他旁邊,看著土一點(diǎn)點(diǎn)蓋住陶罐。土是新翻的,帶著濕氣,還混著幾片桂花花瓣——是去年落在地上的,被二麻子小心地收了起來?!昂冒。崩萧构f,聲音有點(diǎn)啞,“等桂樹長起來,就用它的花釀酒,比現(xiàn)在的香?!?/p>
二麻子忽然問:“李伯,您年輕時,也有想忘又忘不掉的人嗎?”
老艄公摸了摸懷里的布袋,指尖觸到那半塊桂花糕的硬邊,又觸到片光滑的絹布——是晚香沒繡完的鯉魚,他一直帶在身上,絹布的邊角已經(jīng)磨得發(fā)亮?!坝邪??!彼用?,霧正慢慢散,露出底下青綠色的水,“她總說要繡面新帆,我卻讓她等了太久?!?/p>
二麻子沒再問。有些故事,不用說完,聽著河水“嘩嘩”的聲音,就懂了。
后來那棵桂樹真長出來了,枝椏歪歪扭扭的,像個沒長開的孩子,卻在第三年開了花。細(xì)碎的黃花堆在枝頭上,風(fēng)一吹就簌簌往下掉,落在老艄公的船板上,香得能把魚都引來。老艄公摘了把,泡在酒里,給二麻子送了半壇,自己留了半壇。
喝酒那天,二麻子捧著酒壇,眼睛紅紅的:“李伯,您這船,該刷層新桐油了。看這船板,都快爛透了?!?/p>
老艄公摸了摸船幫上的豁口,那里卡著片竹片,刻著“蘇”字。風(fēng)吹過,竹片“嗡嗡”地響?!安凰⒘耍彼f,“這樣挺好,風(fēng)來的時候,它能多裝些話。”
風(fēng)確實來了,帶著桂花香,吹得船板上的舊布巾飄起來——那是晚香的帕子,被老艄公系在篙柄上,像面小小的帆。老艄公望著河面,忽然覺得晚香就在帆影里,穿著她那件月白色的衫子,指尖纏著絲線,正笑他:“阿水,你看,這帆不是挺好?”
他舉起酒壇,對著河面遙遙一敬,酒液灑在水里,漾開圈圈漣漪,像無數(shù)個沒說盡的故事。漣漪蕩到遠(yuǎn)處,和別的漣漪撞在一起,又慢慢散開,在河底沉下去,再浮起來,永遠(yuǎn)都在。
忘川河的水,還在靜靜流。老艄公的船,也還在慢慢漂。船板上的豁口卡著新落下的桂花,裂縫里嵌著新的竹片,布袋里又多了塊繡著半朵玫瑰的絹布——是個穿紅裙的姑娘落下的,她說要去對岸找她的心上人。
老艄公撐著篙,竹篙插進(jìn)水里時,能看見河底的沙,沙里埋著無數(shù)細(xì)碎的光,像那些沒說出口的牽掛。船從晨光里來,往月光里去,把每個渡河人的心事,都輕輕放進(jìn)浪里,讓它們慢慢蕩,蕩成河底的沙,永遠(yuǎn)陪著這條河。
有時他會對著河面笑,像在跟誰說話:“晚香你看,這船裝了這么多故事,比繡滿鯉魚的帆還熱鬧呢?!憋L(fēng)穿過船頭的豁口,“嗚嗚”地應(yīng)著,像在說“是啊,是啊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