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禾揣著蘇繡娘那方蒲公英帕子離開青溪鎮(zhèn)時,春寒還沒褪盡。料峭的風卷著細雨,打在臉上像細針扎似的,她把帕子往袖管里塞了塞,指尖觸到帕角那朵蒲公英,金線根上繞著三圈銀線,針腳密得能數(shù)清——每一針都像蘇繡娘指尖的溫度,裹著老槐樹下的叮嚀,在料峭春寒里燙出點暖來。
眼上的白翳厚得像蒙了層磨砂紙,看什么都是模糊的影子。道旁的柳樹是灰綠的團,田埂上的農(nóng)人是晃動的影,連天上的太陽都只是個昏黃的圓,被云翳裹著,透不出半分暖意。蘇繡娘送她到鎮(zhèn)口的老槐樹下,樹皮皸裂得像老人的手掌,溝壑里還嵌著去年的殘雪。她往阿禾布兜里塞了袋桂花糕,油紙窸窣作響,混著雨絲落在傘面的聲音,像誰在輕輕叩門。
“這糕是用去年的桂花腌的,”蘇繡娘的指尖劃過阿禾的眼瞼,帶著繡線磨出的薄繭,溫溫的,像剛沏好的花茶晾到恰好的溫度,“你記著,這世間的暖,是最好的藥引。眼上的翳,得用人心焐開?!彼W角別著朵干蓮蓬,是去年秋天采的,蓮蓬孔里還藏著顆飽滿的蓮子,她說能安神。阿禾望著她的影子被雨霧泡得發(fā)虛,只覺得那雙手腕上的玉鐲子晃出的光,比被云翳裹著的太陽還清亮——玉鐲內(nèi)側(cè)刻著極小的“安”字,是蘇繡娘成婚那年,她母親給的陪嫁。
走了約莫半月,阿禾摸到臨河鎮(zhèn)時,正趕上集日。鎮(zhèn)口的石板路被往來的鞋底磨得發(fā)亮,青灰色的石面上嵌著些細碎的蚌殼,是早年河道改道時留下的,被人踩得光滑,像撒了把碎銀子。吆喝聲、討價還價聲像潮水似的涌過來,“新鮮的河蝦喲——”“剛出爐的糖糕,熱乎著呢!”混著油條的香氣、魚腥氣、牲畜的糞便氣,在日頭下蒸騰成一團活泛的熱氣,把春寒烘得軟了些。
阿禾攥著帕子在人堆里挪,白翳讓眼前的一切都成了晃動的色塊。紅的是花布攤,攤主正扯著塊水紅料子給大嬸比量,布料上繡的牡丹被風吹得顫,像要從布上落下來;黃的是炸糕鍋,滾油“滋啦”響著,濺起的油星落在攤主的藍布圍裙上,燙出個個焦黃的小點;黑的是挑夫的肩挑,扁擔壓得彎成月牙,挑夫脖頸上的青筋像蚯蚓似的鼓著。直到撞上一個硬邦邦的東西,帶著股鐵銹和血腥氣,她才踉蹌著停下。
“哎喲!”阿禾捂著胳膊抬頭,手肘撞在對方腰間的皮圍裙上,沾了些黏膩的濕意。模糊中看見個鐵塔似的黑影,比周遭的人高出一個頭,圍裙上沾著暗紅的漬,像干涸的血跡。他手里拎著把明晃晃的家伙,刀背寬厚,刃口閃著冷光,正低頭瞪她。是把菜刀,刃口上還沾著點碎肉,在日頭下閃著冷光,映出阿禾自己的影子,像團揉皺的紙。
“走路不長眼?。俊贝謫〉纳らT炸開來,震得阿禾耳朵嗡嗡響,像是有只蜜蜂鉆了進去,在耳鼓上亂撞。她這才看清,黑影是個屠夫,滿臉胡茬里藏著道疤,從眉峰斜斜劃到下頜,紅肉翻著,像條僵死的蜈蚣。后來她才知道這疤的來歷——那年他剛開肉鋪,給鄰村張大戶宰年豬,那豬驚了,掙斷了繩索,獠牙豁開了他的臉,還是秀蓮撲上來,攥著枚繡花針往豬眼里扎,才把他從豬身下拖出來。秀蓮的指尖被豬鬃劃破,滲出血珠,滴在他染血的衣襟上,像落了朵極艷的花。
“對、對不起,”阿禾慌忙摸出帕子想擦擦撞到對方的地方,指尖剛觸到那片暗紅的漬,就被那屠夫猛地攥住了手腕。他的手像鐵鉗,掌心全是老繭,磨得阿禾的皮膚發(fā)疼,指縫里還嵌著些血絲,是剛剔完骨的痕跡。“疼……”阿禾蹙眉,帕子從指間滑落,飄在地上,正好露出那朵蒲公英。
“這帕子……”屠夫的聲音突然發(fā)顫,力道也松了。阿禾趁機抽回手,看見他盯著帕子上的蒲公英,喉結滾了滾,像有什么東西卡在喉嚨里——那蒲公英的金線根上,繞著三圈銀線,針腳密得能數(shù)清,和他抽屜里鎖著的那方帕子,針腳分毫不差。他突然紅了眼,眼眶里的血絲比臉上的疤還醒目,“這針腳……是我婆娘的繡法。她總愛在金線根上繞三圈銀線,說這樣像扎根的草,風刮不走?!?/p>
他就是王二麻子。肉鋪的木招牌被油煙熏得發(fā)黑,“王記肉鋪”四個字缺了個“記”,只剩下“王肉鋪”,倒也直白。招牌下掛著半扇豬,肥瘦相間的肉皮上蓋著個朱紅的戳,是檢疫過的記號,戳印邊緣還沾著點暗紅的肉汁,像沒擦干凈的胭脂。他把阿禾拽進后屋時,案板上的骨頭還冒著熱氣,是根筒骨,骨髓從斷面滲出來,亮晶晶的,像誰不小心掉在上面的淚。掛在梁上的豬腿晃了晃,滴下兩滴油,正好落在阿禾的鞋尖上,暈開個淺黃的印子,像塊被陽光吻過的琥珀。
“坐?!蓖醵樽油钋暗男“宓噬现?,凳面被磨得發(fā)亮,邊緣缺了塊——是秀蓮當年用斧頭劈柴時不小心磕的,那天她想給晚歸的王二麻子燉鍋熱湯,柴太濕,斧頭打滑磕在了凳角上,她還心疼了好幾天,說“好好的凳子破了相”。他自己蹲在門檻上,摸出旱煙袋,銅煙鍋子被熏得烏黑,卻沒點燃,只是摩挲著煙桿上的包漿。煙桿是秀蓮的陪嫁,紫木的,上面刻著纏枝蓮,被他摸得滑溜溜的,蓮瓣的紋路里還嵌著點經(jīng)年累月的油光,像秀蓮當年用指尖反復摩挲過的痕跡。
“我婆娘叫秀蓮,繡活兒是鎮(zhèn)上最好的?!彼穆曇舻土诵?,像怕驚著灶臺上那只蜷著的老貓——那是秀蓮撿的流浪貓,瘸了條腿,秀蓮總說它“跟二麻子似的,看著兇,心軟得很”。“那會兒我剛開肉鋪,一身腥氣,街坊鄰居見了我都躲著走。她就天天繡帕子給我,說‘你走街串巷送肉,揣塊香帕子,人家不嫌你味兒’?!?/p>
他忽然笑了,疤在臉上扯出個古怪的弧度,把眼角的皺紋都擠得更深了,像老樹皮上裂開的縫。“她繡得慢,一針一線跟繡花似的。有回我催她,說‘鎮(zhèn)上張秀才等著帕子送相好呢,你這速度,人家孩子都生了’,她就拿繡花針往我胳膊上戳,針腳淺得很,就是嚇唬人?!彼鸶觳?,肘彎處果然有個淺褐色的小點,像顆埋在皮膚里的痣,“‘急什么?’她說,‘這針腳密一分,念想就多一分。張秀才的帕子得繡鴛鴦,稀了顯不出情分?!?/p>
灶臺上的砂鍋“咕嘟”響得歡,白汽從鍋蓋縫里鉆出來,帶著股混著冰糖和八角的肉香,暖得人骨頭都酥了。王二麻子起身掀開蓋子,一股更濃郁的香氣漫出來,鍋里的五花肉燉得發(fā)褐,湯汁濃稠得能掛在勺上,像秀蓮當年熬的糖漿?!斑@方子是她教的?!彼每曜哟亮舜铃伬锏娜猓突R在灶臺上,留下個個金黃的印子,“她說燉肉得用冰糖炒色,炒到冒泡發(fā)褐,才有‘日子越過越紅火’的意思。她總說我殺生太重,得用點甜氣中和中和?!?/p>
阿禾瞧見灶臺上擺著個豁口的粗瓷碗,里面盛著些曬干的桂花,花瓣蜷著,卻還能看出金黃的顏色,像被陽光吻過?!斑@是她去年秋天曬的,”王二麻子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,聲音低了些,喉結動了動,像有話堵在那里,“說熏肉時摻一把,吃著有桂花香,就像她在跟前念叨似的?!彼闷鹨恍〈?,撒進砂鍋,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什么——那天他就是這樣,把秀蓮從豬身下拖出來時,也是這個動作,怕碰疼了她被豬鬃劃破的指尖。“她走那天,還在曬桂花,竹匾擺在院里的石桌上,被雨淋了個透。我把濕桂花撿回來,烘了三天,才留住這點香。”
往后十日,阿禾就住在肉鋪后院的小耳房。房里有張舊木床,鋪著藍布褥子,被陽光曬得暖暖的,是秀蓮生前睡的。褥子邊角磨出了毛邊,秀蓮總說“縫縫還能用”,卻在某個雪夜,悄悄給王二麻子縫了件新棉褲,針腳密得像撒了把星子。床頭的木箱上擺著個鏡匣,銅面上刻著“百年好合”,邊角被摩挲得發(fā)亮,里面還放著半盒胭脂,是前年鎮(zhèn)上胭脂鋪李掌柜送的,秀蓮舍不得用,說要等王二麻子生日時抹給他看——那天她剛把胭脂抹上唇,就被隔壁的豬驚了的動靜嚇了一跳,胭脂蹭在衣領上,像朵開敗的紅梅,王二麻子到現(xiàn)在都沒舍得洗那件衣裳。
每天天不亮,阿禾就聽見前屋“咚咚”的剁肉聲,王二麻子揮著那把三十斤重的斬骨刀,刀背砸在案板上,震得窗紙都顫。秀蓮生前總在這時掀簾出來,手里端著碗熱粥,粥里臥著個荷包蛋,蛋白滑嫩,蛋黃是溏心的——她總說“溏心蛋像二麻子的心,看著硬,里面軟著呢”?!奥c,”她的聲音軟軟的,像剛蒸好的米糕,“骨頭渣子別濺進粥里,扎著嘴?!蓖醵樽泳蜁O碌?,看著她笑,疤在晨光里泛著淺紅,像被朝陽吻過的疤痕,“你喂我?!毙闵従蜁t著臉,用勺子舀起粥,吹涼了送進他嘴里,指尖偶爾碰到他的唇,像電流竄過,能讓他半天握不住刀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