錦官暑氣蒸殘夏,槐巷陰深隱舊家。
微行漢主窺殘足,忍見貧妻臥晚沙。
偶授奇方生至味,頓蘇窮巷起新霞。
餅爐重旺炊煙暖,不負(fù)嬌娥志未差。
景耀九年的季夏六月,錦官城的暑氣仿佛熔化的銅汁,沉甸甸地傾瀉下來,將整座城池都浸在一種黏稠而滯重的悶熱里。青石板路面被烈日烤得滾燙,隔著薄底布履,腳心都能感到那灼人的熱力直往上鉆??諝饧y絲不動,蟬鳴聲嘶力竭,從道旁那些枝葉低垂的槐樹和柳樹濃蔭里鉆出,匯成一片令人煩躁的聒噪海洋。
天子劉禪,著一身半舊的靛藍(lán)細(xì)麻直裰,頭戴尋常的平頂巾,混在稀疏的行人之中,沿著城西略顯僻靜的槐樹巷緩緩走著。身后只跟著兩人:一個面容沉毅、腳步無聲的漢子,是貼身侍衛(wèi)蔡康(與其一起前往漢中見諸葛亮的侍衛(wèi));另一個年紀(jì)更輕些,眼神銳利,身形精悍,喚作姜武。兩人同樣布衣打扮,落后半步,目光卻如無形的網(wǎng),時刻籠罩著四周的動靜。劉禪本身是準(zhǔn)備帶黃皓丹鳳,突然想起自己將黃皓送到國學(xué)學(xué)習(xí)了。
巷子越走越深,兩旁屋舍也顯出幾分陳舊。繞過一株虬枝盤結(jié)的老槐樹,劉禪的腳步微微一頓。一股極細(xì)微的、混合著焦糊與難以言喻的酸腐氣息,乘著那幾乎沒有流動的熱風(fēng),悄然鉆入鼻腔。他下意識地蹙了蹙眉,目光循著氣味飄來的方向搜尋過去。
就在老槐樹斜對面,一棵枝繁葉茂的桑樹投下大片濃蔭。樹蔭底下,支著一個極其簡陋的攤子。幾塊破舊木板拼成的矮案,上面擱著一個蒙著白布的小竹筐,筐旁是一只燒得黢黑的粗陶小泥爐,爐上架著一口同樣飽經(jīng)滄桑的鐵鏊子。鏊子邊緣,零星粘著幾片烤得焦脆的燒餅殘骸。
一個身影佝僂著,正艱難地俯身在鏊子旁忙碌。那是個漢子,看著年歲已然不小,頭發(fā)半白,雜亂地挽在腦后,露出被汗水浸得油亮的額頭。他只有一條腿。另一條褲管從大腿根部開始,空空蕩蕩地垂著,隨著身體動作輕微晃動。支撐他身體的,是一根磨得發(fā)亮、下端釘了塊鐵皮的粗木拐杖。他每一次挪動,都伴隨著木拐沉重地敲擊青石板的“篤、篤”聲,以及那條獨腿支撐身體時,因不堪重負(fù)而發(fā)出的、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聲。汗水浸透了他那件灰撲撲、打滿補丁的短褂,在背上洇開大片深色的汗?jié)n。
攤子后面,靠墻根處,還放著一張舊竹榻。榻上蜷臥著一個婦人,面色蠟黃,蓋著一條洗得發(fā)白的薄被,時不時發(fā)出幾聲壓抑的、撕心裂肺的咳嗽。每一次劇烈的咳嗽都讓她瘦弱的身體蜷縮得更緊,像秋風(fēng)里最后一片枯葉。
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女,穿著同樣洗得發(fā)白的粗布衣裙,蹲在婦人身邊,小心翼翼地用小勺喂她喝水。少女身形單薄,但腰背挺得筆直,像一株柔韌的翠竹。她臉上帶著長期勞作的痕跡,膚色并不白皙,卻透著一種健康的紅潤光澤。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,大而清亮,眼尾微微上挑,即使此刻盛滿了憂慮和愁苦,也難掩其內(nèi)里透出的那股子天生的靈秀和倔強。她喂水的動作極輕柔,每當(dāng)婦人咳嗽,她便立刻放下水碗,用自己瘦弱的脊背擋在母親身前,仿佛要為她擋住世間所有的風(fēng)霜。
劉禪的心,像是被什么東西猝然捏了一下,悶悶地發(fā)緊。季夏的燥熱似乎瞬間褪去,一股源自心底的寒意悄然升起。他放緩了腳步,目光在那簡陋的攤子、獨腿的老兵、病榻上的婦人和靈秀卻隱忍的少女身上緩緩掠過。
“老丈,”劉禪走上前,聲音放得和緩,盡量不驚動那病榻上的婦人,“這燒餅,怎么賣?”
那獨腿漢子聞聲,吃力地用手撐著鏊子邊緣,試圖將佝僂的腰背挺直一些。他抬起頭,臉上溝壑縱橫,刻滿了風(fēng)霜與苦難,唯有一雙眼睛,雖然渾濁疲憊,深處卻還殘留著一絲屬于軍人的、未曾完全磨滅的硬氣。他看清了劉禪的衣著氣度,雖不算華貴,但也非尋常百姓,連忙擠出一點局促的笑意:“貴人,一枚五銖錢兩個,剛出爐的,香著呢!”聲音嘶啞,帶著濃重的關(guān)中口音。
劉禪點點頭,目光掃過那蒙著白布的竹筐:“生意可還好?”
漢子臉上的笑容更苦了,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手里的木拐,指節(jié)因用力而發(fā)白,那條獨腿微微顫抖著支撐身體:“唉…勉強糊口罷了。這大熱天的,人少。家里…家里還有個病著的婆娘…”他飛快地瞥了一眼竹榻方向,聲音低了下去,帶著一種深深的無力感。
“爹。”少女已放下水碗,快步走了過來,動作麻利地掀開白布,露出里面十幾個烤得金黃、撒著零星芝麻的燒餅。一股麥香混合著焦香飄散出來。她拿起油紙,熟練地夾起兩個熱騰騰的燒餅包好,雙手遞給劉禪,聲音清脆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:“貴人,您的餅?!?/p>
劉禪接過,旁邊的蔡康很快付了錢,目光落在少女沾著面粉的手指上,那手指纖細(xì)卻有力。他裝作隨意地問道:“聽老丈口音,像是關(guān)中人士?怎會流落到錦官城?”
獨腿漢子身體微微一震,眼神瞬間變得復(fù)雜起來,有痛楚,有追憶,更多的是一種被時光磨礪后的麻木。他沉默了片刻,那只攥著木拐的手背上,青筋微微凸起。
“小人…小人名叫張誠,”他聲音低沉下去,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出來,“祖籍扶風(fēng)郡。早年…早年跟著姜維、魏延兩位將軍,在隴西、關(guān)中…打過魏狗。”他猛地吸了一口氣,仿佛要將那段血火交織的記憶壓下去,“長安那場惡戰(zhàn)…一場惡戰(zhàn)下來…腿就沒了。朝廷仁厚,給了撫恤,每月…每月也有一份微薄的糧餉發(fā)下,說是讓俺們這些廢人,不至于餓死…”他咧了咧嘴,那笑容比哭還難看,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那簡陋的攤子和病榻上的妻子,“可…可這點東西,夠個啥?婆娘前年染了肺癆,藥就沒斷過…這日子,難啊!”他重重地嘆了口氣,那沉重的嘆息里,壓著一個老兵全部的尊嚴(yán)和絕望。
劉禪聽著,手里的燒餅變得格外沉重。他咬了一口,餅烤得火候正好,外脆里軟,帶著質(zhì)樸的麥香。他慢慢地咀嚼著,目光再次落在張誠那條空蕩蕩的褲管上,又移向竹榻上那瘦弱的身影和少女月娥清亮卻寫滿愁緒的眼眸。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沉甸甸的責(zé)任感,悄然彌漫開來。
“老丈,”劉禪咽下口中的餅,聲音異常溫和,“你這女兒,瞧著是個伶俐的??蓵鲂┡缘某允??我看她手腳麻利?!?/p>
提到女兒,張誠臉上的愁苦才稍稍化開一些,浮現(xiàn)出一絲微弱的驕傲:“貴人好眼力。月娥這丫頭,旁的不敢說,灶上的活計,那是真有點靈性!街坊鄰居辦紅白事,常請她去幫廚,都說她做的菜,味道跟別人不一樣,就是…就是家里這光景,唉…”他搖搖頭,那點微光又黯淡下去。
劉禪心中一動。他看著少女月娥,那雙清亮的眼睛里,除了憂慮,確實還藏著一股對食物的專注和熱忱。一個念頭,如同被風(fēng)吹落的種子,悄然落進心田。他沉吟片刻,抬眼環(huán)顧四周,巷子深處還算僻靜,蔡康和姜武已不著痕跡地稍稍散開,警惕著可能的窺探。
“老丈,月娥姑娘,”劉禪的聲音壓得更低,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鄭重,“我早年行商,曾在極南的夷人部落里,學(xué)得一種提鮮增味的秘料方子。此物制法雖繁復(fù)些,但用料尋常,不過海藻、魚蝦之屬,經(jīng)日曬、發(fā)酵、研磨而成。只需在菜肴湯羹出鍋前撒上少許,便能令尋常食材煥發(fā)奇鮮,滋味倍增,遠(yuǎn)勝鹽梅?!?/p>
他頓了頓,目光在張誠和月娥臉上掃過,看到他們眼中瞬間燃起的驚異與一絲難以置信的希望之光?!按朔ㄈ裟苌朴?,或可助你家開個小食肆,勝過在此風(fēng)吹日曬,強掙這辛苦銅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