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把圖卷重新攤開,指腹在“門”的位置上緩緩摩挲。那不是祈禱,也不是猶疑,是把自己的心跳調(diào)到與圖上線條相合的頻率。外頭傳來夏侯惇在門口吼人坐下的聲音,傳來于禁分發(fā)姜湯的命令,傳來張遼調(diào)度護線的短促口令。
聲音一條條匯攏,像河面上不同方向來的風,最后在某個點上旋成漩。
半個時辰之后,荀彧折回。帳門外,他站定,輕聲道:“奉孝,甫才我想了一路,有三問,若你愿答,我更放心?!?/p>
郭嘉轉頭:“請。”
“第一,你可有拿不準的時候?”
“有?!惫蔚溃叭诵哪貌粶?,天道拿不準。唯一可以拿準的,是‘度’。所以我才要鏈、要柜、要印、要燈。這些看得見的東西,是‘術’,拿來約束看不見的‘道’?!?/p>
荀彧點頭:“第二,你的‘竊龍’之術,是否真能長久?會不會有一天,它反噬你,反噬天下?”
郭嘉看著他,緩緩道:“會。它本就會。”他抬起手,像在空中描摹一個看不見的圓,“所以我需要文若。需要你把‘法’立在‘陣’外,把‘德’立在‘術’上。日后若有一天我失了人心,你便用它們來掣我?!?/p>
荀彧眼中一痛,卻笑:“這是第三問的答案了。——第三問,是‘你要我做什么’?!彼?,莊重作揖,“我去‘掛正’。”
郭嘉也笑,笑極淡:“勞文若?!?/p>
荀彧轉身去。走出三步,又回頭,目光深處有攝人的明凈:“奉孝,別忘了你還是人?!?/p>
郭嘉沒有答。他把那句話放進胸腔里,與那枚冷環(huán)并排。兩者互相抵住,互不相讓。
午時之前,許都與諸城的白帛一一掛正。背面所有“夜封害民”的黑字被風掀開,露出空白。有人抬頭看帛,有人端起姜湯低頭坐下。
城里鐵匠鋪重新敲響,孩子在巷口被母親按住肩,男人挪柜離線,鏈在足邊一亮,退一步,柜便穩(wěn)。
臨河的風寒里,四個字慢慢站直,不再倒掛。它們從城到城,從門到門,以一種不動聲色的方式把人的心一點點裹住。
第三日未盡,的狼旗又換兩面。他的騎兵在雍丘北門外盤了一圈,挑落一面“王師不擾民”的仿帛,在背面狠狠添上“害民”二字,然后掛回去,笑聲掠過城樓。
他不知道,城里新掛正的一帛,已讓許多人看見“背面沒字”的樣子;他不知道,門內(nèi)的姜湯比昨夜更咸半分,坐著的人比昨夜多出一排。他只覺得今夜風更硬些,馬鼻子噴出來的白氣更重些。
黃昏,雍丘東門外傳來一聲銅鉦。鉦聲低而長,像有人從河底拎起一團黑水,向北甩。陳二在騎隊后緩緩回頭,看了一眼城上正掛的白帛,微微瞇眼。
他知道,對手開始出手,不是劍,不是矛,而是四個字。他輕輕一笑,笑里并不全是輕蔑,也不全是贊賞。他對身側的高順道:“狼要咬得更深些?!?/p>
“咬哪里?”
“膽?!标惗穑鞍涯懱舯M,他便要‘吼’了?!?/p>
夜色合上,風把火味與雪味洗淡。中軍帳里,曹操立于沙盤前,輕聲吐出了一口氣。這一口氣很像昨夜那一口,卻更短,更穩(wěn)。他低低地說:“吼?!?/p>
四城同時擊鼓,門樓上帛帶一齊向外鼓起。文吏傳詔,軍中傳令。自許都至陳留的路上,絹帛像夜里點亮的窄燈,一盞接一盞。風從它們之間穿過,碰出很輕的簌簌聲,仿佛遠處有獸在換氣。
郭嘉坐在案后,他把絹圖卷起又攤開,攤開又卷起。
姜湯在手邊,他再抿一口,仍是“溫”,仍無味。他把盞輕輕放下,閉上眼,在心里把許多線抽成一根,系在“門”的邊上。
他聽到外面每一聲鼓,每一個鏈環(huán)砸在地上的點,每一口姜湯被吹開的熱氣。他微微笑了一下,笑極淡,像夜里一枚無人看見的星。
“來吧,奉先?!彼谛睦镎f,“把‘錘’再落重一點?!?/p>
他的手指輕輕叩在案上,叩出三下。
第一下是“狼”;第二下是“門”;第三下,是“收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