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像一張慢慢合攏的幕。
廟鐘收音,井絹平伏,五條地弦伏在城脈之下,猶如藏入土中的琴。
白榜在祠門微微起伏,墨痕已干。粥棚最后一鍋水被掀開,姜?dú)馀c米香順著風(fēng)往巷里走,走到盡頭,又被夜收回來。
州府內(nèi)院關(guān)了半扇門。月光落不進(jìn)去,燈也只留一盞。黃月英把銅鏡再斜半指,使鏡面不直照,免得反光擾井;鴆靠在柱下,袖口束緊,目光沉靜。荀攸與許邶守在外廊,不說話。曹操不在院中,他去了女墻巡一圈,把城的影子背一次,才肯回。
郭嘉在井西鋪了一張極薄的席。席下墊著干草,不為舒服,只為隔地寒。他解下外裳,衣襟束緊,袖口收齊,坐而不盤,背抵柱。柱心溫溫的,是白日曬過的余熱。他抬手,指腹在井欄上扣三下,極輕。井里回聲像一條被喚醒又哄睡的蛇,蜷回去,不驚不擾。
“再走一程?!彼谛睦镎f。
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極限。昨夜引五弦,城心既穩(wěn),他胸口的那枚冷刻就像被人用溫水覆過,寒減了一層。但“龍煞”沒有消失,只是伏下。它伏得久了,會(huì)翻身。翻身的時(shí)辰,不問人愿,問天時(shí)與地勢(shì)。眼下,正是一個(gè)好時(shí)辰:城氣初合,百川入海,弦在地里走,星圖在案上待引。他不趁著此刻把“形”煉成“式”,再拖兩日,反噬要重。
黃月英放下最后一只葫蘆。她聲音很低:“廟鐘孔位已降半指,夜聲收進(jìn)木匣,不出院。你若氣不勻,敲井沿,不敲鐘?!?/p>
“好。”郭嘉答。他看她一眼。黃月英不再多言,轉(zhuǎn)往井東端坐,手按弦鈕,耳貼木腹,像要把某種很細(xì)的氣息先收入器里。鴆沒有靠近,他懂,儀式里不需要刀,只需要一雙穩(wěn)住風(fēng)的手。她便把手背在身后,讓影子先站住。
郭嘉閉眼,吐氣,納氣,再吐,再納。呼吸不急,他把它放到和廟鐘之間,像讓兩只看不見的鳥在空中并飛。胸口的冷刻首先應(yīng)手,像極細(xì)的鐵被火一烤,先“唱”出一聲幾不可聞的鳴。那鳴不是痛,是提醒:還在,還要。
他低聲道:“今夜不‘爭(zhēng)’,只‘煉’?!?/p>
“煉”的爐,不是器,是意志。他先在心里搭鐺——四角各為一意:定、忍、直、衡。定,不亂;忍,不急;直,不曲;衡,不偏。四意并立,中空一寸,為“爐膽”。爐膽不空,不能盛火;爐膽太大,火會(huì)飄。恰好一寸,是他這副身子能承的限。他把“爐”放在心口冷刻之上,不壓,略微浮起一指。
火從哪里來?不是燈火,亦非酒火。他按弦。五條地弦在他指腹下輕輕起伏,與城的呼吸對(duì)上。東門井有水,北學(xué)有風(fēng),西廄有暖氣,南祠有清。中倉(cāng)藏著粟香與人氣,它們?cè)谕料戮?,聚做一團(tuán)看不見的“火”。他以心引之,以意束之,把它引到“爐膽”里,不多,不躁,恰恰掐在“可燃”的那一線。
黑龍動(dòng)了。不是翻身,是探頭。它在他的肋下游來游去,像一個(gè)找不到自己的舊洞的蛇。它不惡,它只不安。它嗅到了“火”的味。它以前見過火,火是刀,是亂,是夜里被人念起又被井吞下的童謠。它怕。怕的時(shí)候,它會(huì)咬。郭嘉知道。他把手掌虛按,按在“爐”上?;鸩贿^一寸,意志要再高一寸,蓋住?;鹋c蓋之間只留細(xì)細(xì)的一道縫,縫里給黑龍看,一眼就夠。
“來?!彼谛睦镎f。
黑龍終于把頭伸進(jìn)來半寸。它不是沖,他給它的不是誘餌,是路。他給它看的,是白日里這座城合奏的“穩(wěn)”——祠前之禮、粥棚之暖、秤面之平、廄里之息、井邊之靜。它看見井,它還記得井,井是它最怕的地方,因?yàn)榫笆陈暋?。它看見秤,它還記得秤,秤“平”它。它看見粥,它不懂粥,但它嗅到了一種像家一樣的東西。
它沒有再咬。它把半寸頭擱在“爐”沿上,像一只被曬暖的蛇。郭嘉趁機(jī)按下“蓋”,蓋不重,怕壓壞火;蓋不輕,怕壓不住它。他輕輕叩井,三下。黃月英聽見,眼角動(dòng)了一動(dòng),手指扣緊木腹。鴆手背的肌肉微收,像把風(fēng)再攏一攏。
——爐立,火起,龍臨。
意志再走下一步:“輥”。他要在爐膽里放入“炭”。炭不是木炭,是“字”的炭。他把這幾日里他在城中貼的字,一枚枚放進(jìn)爐膽——“撫生送死”“短秤者十罰,偷心者梟”“自斷”“龍噬”。字不是紙,是“式”。式一入爐,火有了骨,火色便穩(wěn)。黑龍?jiān)跔t沿探頭,又縮回了一寸,像承認(rèn)了一半。
這一半不是勝,他知道,真正要來的,是陰影。陰影不是鬼,是人心里印下的形。有兩幅,很深。第一幅是白門樓下,木閂將落未落時(shí),他說出那四個(gè)字——敗給自己。那四個(gè)字后來在城里走,走到粥棚,走到井邊,走到孩子的手掌。他把它放進(jìn)爐里。它不燃,它沉。沉到爐底,再也不冒。
第二幅是陳宮在東廊舉杯,溫酒暖喉,最后問他:“你可曾憐他?”他答“知之,故不能憐”。這句話如刺,在他舌底停了一夜,今天才肯滑下。他把這句話也放進(jìn)爐里。它一入火,火一下暗下去半線。黑龍受驚,忽然把頭抬了抬,像要脫韁。郭嘉穩(wěn)住心,“三句”順次入爐——粥棚在,公秤正,夜禁鼓。三句不是詩(shī),是木梁。梁跨過爐膽,火不再塌。黑龍仿佛也記起白日里那個(gè)孩子在井邊拍手的節(jié)子,節(jié)子一對(duì)上,它的頭就又低了半指。
——爐穩(wěn),火穩(wěn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