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爐穩(wěn),火穩(wěn)。
隨之而來的,是第三幅陰影:不是誰的面,是一張白紙。白紙上墨痕未干,“白門不仁”四字被撕走一半,剩下“門”“仁”。這四字沒有來由,來由在眾口舌里。眾口舌里,什么都有。他沒有求辯。他把那張紙也放進(jìn)爐里。紙燃得快,火一下子高了一指?;鸶?,會傷;火過,則偏。他立刻以“衡”加蓋,以“忍”壓風(fēng)箱,以“直”挑炭,以“定”護(hù)爐。四意一圈,火下去半指,恰在可用處。
黑龍看見這火,它覺得像海。它不認(rèn)識海,它只認(rèn)識江與井。但它今天通過一條弦,看見過“百川入?!钡念^口,水順著渠,走了一寸,又走了一寸,不濺花。它有一點(diǎn)點(diǎn)想動身。它想游到爐里去。它怕。怕的是火。它其實(shí)不是怕火,它怕的是被火關(guān)起來。郭嘉懂。爐不關(guān),它不會來;爐全開,它會逃。那便半開,讓它自己走進(jìn)來,給它留一條出去的縫,留在井邊,留在廟鐘下,哪怕它只是站住,也算一步。
他輕輕抬蓋——一指。黑龍順著那一指,把身子從肋下抽出一段,盤在爐沿。它不咬。它看火?;鸩桓?,不低。它把舌頭伸出來,舔了一下。那一下,像把夜里的一點(diǎn)寒化開。它忽然不蜷了,它竟然松直了一寸。
“好?!惫卧谛睦镎f。真正的“神魂之戰(zhàn)”,不是把龍壓死,是把龍養(yǎng)熟。它不是他的敵人,它是他的“異”。他從別處帶來的那一點(diǎn)與這片天地方生出嚙合的“異”。異不被容,便成災(zāi);異被容,便成用。他要用它,不是用來嚇人,是用來“引”。引弦,引氣,引人心同呼吸。
爐里火穩(wěn)了。意志可為錘。他把自己的思慮一點(diǎn)點(diǎn)砸成更細(xì)的“式”,以“式”為矛,挑他心里最危險的那條縫——恐懼。不是怕死,是怕錯。怕錯,就會退;退,就會讓別人替他來當(dāng)“心”。他不退。他把“退”的那點(diǎn)幽暗挑出來,丟進(jìn)火里。那幽暗發(fā)出一聲極輕的“嘶”,熄滅。
他再挑“恨”。恨不多。他恨過誰?恨過夜里那句沒有署名的“白門不仁”,也恨過自己在白門樓下說“晚了”的那瞬。他把“恨”也丟進(jìn)火里。恨燃得不多,很快成灰。他再挑“憐”。憐一挑出來,火暗下半線。他不丟。他把“憐”放在火邊,像把一瓣花擱在爐沿。它不燒,它不冷,它在那里,提醒人別忘了自己還是人。
火有了爐,爐有了蓋,意志為錘,式為炭。黑龍盤在爐沿上一圈,尾巴探出去一寸。那一寸,伸向井口。井絹微微鼓起,又落下。黃月英聽見那一息,她并指按弦,使聲不出院。鴆在廊下輕輕側(cè)身,把風(fēng)引向廊角。
“他在過‘關(guān)’?!秉S月英在心里說。
恰在這時,院外忽然起了極細(xì)的一陣顫。不是人,是“音”。像有人在很遠(yuǎn)處撥了一下弦,弦不是城里的,是城外的。荀攸在外廊立刻豎起耳,許邶往城北邁了半步。曹操在女墻上回頭,看向州府方向。那一撥很輕,輕到幾乎可以當(dāng)作風(fēng)響??墒枪温犚娏?。黑龍也聽見了。它抬頭,頭上絨細(xì)的一層鱗逆了一逆。那是外來之手,試弦。不重,不急,試試而已。
他不接。他不把外來的音撥回去。他收蓋半寸。他對黑龍說:“這是你不認(rèn)識的音。你若去追,它會跑。你若不動,它會自己走。”
黑龍沒有去追。它把頭往爐膽里再探了探。爐膽里不鬧,它放心了一寸。它把身軀再往內(nèi)挪半圈。它不是被困,它是自愿。它忽然想睡——它很久沒有睡過一覺沒有被驚醒的覺。它在井邊打盹的時候,城里會有人唱歌;在廟鐘下闔眼的時候,城里會有人吵架;在他心里躲的時候,他會去按弦,它就驚。今天,火不燙,它便想睡。
“睡吧?!惫卧谛睦镎f。他把蓋放下一寸,不是鎖,是遮光。爐邊那瓣“憐”還在,它不被關(guān)。他把三句“粥棚在、公秤正、夜禁鼓”又輕輕念一遍。念給自己,念給城,也念給爐沿上的這條小龍。
黑龍睡了。睡得像一塊貼在盤心的小石。它不再動,動也只是呼吸。它竟然與廟鐘同步了,一鼓一息。黃月英抬眼,鏡面上光紋一收?!胺€(wěn)?!彼徽f話,只在心里落一字。
火不可滅。滅了,爐膽會冷,龍會醒,醒便會咬?;鸩豢赏?。旺了,意志會焦,身先傷。那便再添一線“字”的炭。他把“路”二字丟進(jìn)去。路,是“開渠、修橋、折巷、問名、請旌”。路一入火,火光不高不低,在爐膽里像一圈極細(xì)的光。光走過,他覺得自己的冷刻上有一條細(xì)細(xì)的溫線,溫到指腹能辨。
——神魂之戰(zhàn),不在喧囂,而在“穩(wěn)”。
院外,荀攸對許邶低聲道:“他過了?!痹S邶不敢應(yīng),怕吵。他只往外退一步,去把祠前那一盞未滅的燈掐了——怕燈風(fēng),怕火花。
曹操從女墻回來,站在州府門內(nèi)不進(jìn)。他看見祠門的白榜在夜里發(fā)出淡淡的光——不是光,是人的眼睛在它上面走。他忽然想起他年輕時第一次聽到“法”這個字時心里的那一記“穩(wěn)”。他知道自己那時還不懂,今日才懂:法不是冷,是穩(wěn);穩(wěn),才能熱。
內(nèi)院里,爐穩(wěn)了。郭嘉慢慢睜眼。胸口的冷刻不再刺,像被人溫了一晚。意志收爐,爐不拆,爐在。他把“蓋”輕輕取下,虛懸在爐之上,不壓也不放,隨時可落。他把手掌貼在井欄上,井里的水像一只眼,不眨。他對著井輕輕一拱手:“借你?!?/p>
井不答。廟鐘不響。風(fēng)也不動。安靜里,他聽見極遠(yuǎn)的城外官道上傳來一陣輕輕的車軸聲——那是明日要用于修橋的木材。那聲像一條線,從遠(yuǎn)處沿著地面一直走到他的腳下,又沿著地弦走回城里。
他緩緩起身。腳下發(fā)沉,不是累,是“落地”。黃月英收了器具,把葫蘆塞嚴(yán)。鴆松開袖口,露出腕脈,脈跳穩(wěn)。荀攸從外廊進(jìn)來,目里笑意很淡。許邶不敢笑,他怕笑破了什么。他只是抬筆,把“夜禱已畢,五弦不擾”的小字記在冊角。
郭嘉開口,聲微沙,卻清:“爐立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