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操沉吟:“此‘瑞’,不覓于天而立于地。好。”
他略一頓,眉鋒卻又挑起:“既如此,我也要給諸君一個‘反饋’。合格率自今日起每升一分,工棚加肉一斤;事故率每降一分,免兩日勞徭;三日大報為佳者,賜鹽三斗、布三端?!?/p>
一席話,比甘露更叫人心里有味。司書笑著低頭,筆尖抖了一抖,飛快記下“賞”。少年們聽見“加肉”,咧著嘴再去踩風箱,節(jié)拍更穩(wěn)。連老匠張姓人也往“青龍尺”上吹了口氣,像給多年不用的琴重新調(diào)弦。
午時將近,一樁真正會被“禮官”記進書的異相發(fā)生了。
宮墟廢址側(cè)的殘院里,有一株被火烤枯的石榴樹,樹皮裂,根莖焦,掛在殘垣之間多年無人問。今晨,守門小吏因巡路經(jīng)過,忽見枯枝端頭竟有兩點極細的嫩芽,綠得鋒利,在風里輕輕顫。他一開始以為眼花,揉了揉,再看仍在。泥地里有一絲細濕,是北眼接“酉喉”后地下水汽回潮,沿舊根而上。
午后,漢天子御輦微出,至宮墟。車前車后人皆寂寂。天子下車時伸手扶了一下殘墻,指腹不慎蹭到墻縫里的一點水,涼,卻不陰。他站在枯榴樹前,許久不語。
“陛下?!避鲝S行,躬身,“此不過地氣回溫,木性好生?!?/p>
天子點頭:“朕知?!彼讣庖惶?,嫩芽輕顫。片刻,他緩緩回身,看向曹操與郭嘉,“但朕也知——這口氣,是你們替朕‘喂’的?!?/p>
沒人接話。風從井巷里輕輕上來,吹亂他袖邊的一角。他抬手,像拂去塵土,聲音不高:“既然許都能‘學會呼吸’,朕也學。我不再求‘黃龍赤雀’。自今日起,凡‘民瑞’者,皆可獻;凡‘妖祥’者,概不受。曹司空,汝所言‘律’與‘罰’,可加于工,可加于官?!?/p>
“喏?!辈懿俑┦祝凵駞s深。禮與法,在這片廢墟邊上悄悄握過一次手。
天子留了極少的言語,卻留下一物——一枚用舊的玉圭。并非寶,角上有磕痕。他沒有交給曹操,也沒有交給禮官,而是走到丹鼎前,親手把玉圭安放在鼎邊。那刻,丹鼎的紅心仿佛亮了一瞬,地聽盤上的白砂紋一緊又松,像一聲深而長的嘆息。
“玉在此,禮在此。工與禮,不相負?!碧熳又皇沁@樣說。
這一幕被司書記下,沒有渲染,只有四行字。三日后的“祥瑞大報”,便以此為首條——“宮墟枯榴再生,陛下以玉圭鎮(zhèn)丹鼎,令‘民瑞’為瑞?!逼浜缶o跟“磚譜”“工簿”“醫(yī)簿”三項數(shù)字。文辭不繁,句法平直。可當它被貼在市口,圍觀者的目光先是順著字看過去,隨后便抬頭望向城,望向窯,望向自己手里的飯碗——“許都,成了。”
所謂“正向反饋”,不是某一時刻天開一道光,而是每一次“好”,都被下一次“好”接住。
——磚更穩(wěn),墻更直,風箱更合拍,于是吊裝更少出錯,于是人更不傷,于是人心更篤,于是動作更齊,于是磚更穩(wěn)。像一條理順了的繩,越拉越緊,越緊越有力。
下午,第一次“側(cè)臥”試驗開始。黃月英在“酉喉”旁加了兩枚銅片,片與片之間留一指空,名之曰“回環(huán)”。她解釋:“呼吸不僅入,也要出。回環(huán)之設(shè),防止‘滯’。滯久則生‘煞’。”井下的護衛(wèi)遵令,在“北眼”下游開一處極小的“泄窗”。白砂上先是出現(xiàn)一點極細的旋渦,隨即旋渦被一條更長的“主線”接住,主線不破,反而因為“回環(huán)”的存在變得更加渾圓。
“這就叫‘正向’。”黃月英食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小小的圈,“凡力都求直,直太久必折;直中有環(huán),環(huán)中有直,才走得久?!?/p>
她言罷,忽看司量少年的耳后青筋。少年今晨忙到現(xiàn)在,臉色卻比昨日紅潤。她笑:“你們也在正向?!?/p>
“姑娘?!崩辖硰埿杖酥糁降蹲邅?,憨憨撓頭,“我有一問。今兒個窯里火似乎自己就‘找路’,不是我們‘找火’了?!?/p>
“火求‘道’?!秉S月英拍拍他的肩,“昨夜你托我問‘符紋’是好看還是有用——你今日自己看見了:有用。符不是畫給天看的,是給火看的?;鹂炊耍沩??!?/p>
“哈?!崩辖承Φ醚阑ㄗ佣剂?,“那我回去把‘磚譜’再抄一遍,掛到窯門上給火看?!?/p>
城內(nèi)氣息漸穩(wěn),城外風聲卻未息。午后申時,北門驛道傳來一騎急報。巡衛(wèi)呈上,曹操展目一看,眉峰微起:冀北近郊,有人散布“鄴城見黃龍”的傳言,隨即又有“白鶴三繞”的話本。消息傳于鄴都酒肆,半日內(nèi)傳至河上船隊。
“這倒巧。”夏侯惇冷笑,“我們說‘民瑞’,他就要唱‘妖瑞’。”
郭嘉把竹簡輕輕往桌上一擱,聲音淡:“黃龍若真降,也該先找水,不會找酒肆。”他抬眼望向丹鼎,“北風還在喘,且更近了。我們的‘回環(huán)’會被人盯上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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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如何破?”曹操問。
“以‘數(shù)’破‘妖’,以‘民’破‘名’?!惫纬谅?,“從明日起,‘祥瑞大報’加一欄‘反謠’,凡‘黃龍’之類,一項一駁,字不繁而理必直。再加一欄‘民言’——城中誰的病好了,誰家的牛不喘了,誰家的井水回甜了,署名,按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