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枯槁的臉上,因為激動而劇烈地抽搐著,想要露出一個笑容,卻比哭還難看。淚水混著臉上的血污泥垢,無聲地滾落,滴落在灰撲撲的粗布上,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。
她不再耽擱。用左手和下巴,極其艱難地、卻又無比珍重地,將那半匹沉重的粗布卷抱了起來,緊緊摟在懷里!仿佛抱著這世間最珍貴的寶物!粗布的毛刺扎著她單薄的衣衫和頸部的皮膚,帶來細微的刺痛,她卻渾然不覺。
抱著布,她佝僂著背,如同一個抱著巨大希望的火種,一步一步,極其緩慢、卻又無比堅定地,挪出了布店昏暗的門檻,重新踏入正午灼熱的、喧囂的、充滿鄙夷目光的街道。
回去的路,比來時更加漫長和艱難。懷里的半匹粗布異常沉重,壓得她本就枯槁的身體更加佝僂,每一步都如同跋涉在泥沼。右手的劇痛從未停止,膿血順著指尖滴落在滾燙的土路上,迅速被蒸干,留下一路斷續(xù)的深褐色斑點。腹中那點咸腥的鹽血混合物帶來的微弱力氣,正在迅速流失。饑餓和疲憊如同兩條冰冷的巨蟒,重新纏繞上來,越收越緊。
她死死咬著牙,布滿血絲的眼睛只盯著前方——西坡的方向,破窯的方向,小樹的方向。懷里的粗布是她唯一的支撐,那粗糲的質感硌著她的胸口,帶來一種真實的、沉甸甸的希望。
當她終于拖著如同灌鉛的雙腿,踉蹌著穿過荒蕪的西坡,看到自家破窯那黑黢黢的門洞時,天光已經暗淡,暮色如同濃稠的墨汁,開始在天邊暈染。
窯洞里一片昏暗。小樹小小的身影蜷縮在角落里,聽到動靜,猛地抬起頭。當看到姐姐如同血人般抱著半匹灰撲撲的東西挪進來時,他驚恐地睜大了眼睛,猛地撲了過來!
“姐!姐你怎么了?!”
小樹帶著哭腔的聲音在死寂的窯洞里響起,他瘦小的手想要去扶李青禾,卻又被她滿身的血污和那只觸目驚心的右手嚇得不敢觸碰。
“布……新布……給你……做衣裳……”李青禾的聲音嘶啞微弱,如同游絲。她再也支撐不住,懷里的粗布“咚”地一聲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。她整個人也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絲力氣,順著土壁軟軟地滑坐下去,背靠著冰冷的墻壁,劇烈地喘息著,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。
小樹的目光瞬間被地上那卷灰撲撲的粗布牢牢吸?。⌒虏??給……給他的?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讓他小小的身體僵住了!他呆呆地看著那卷布,又看看姐姐枯槁絕望、沾滿血污的臉,再看看她那只依舊在滲著膿血、深可見骨的右手……一股巨大的、混雜著心酸、狂喜和無法言喻的痛楚的洪流,猛地沖垮了他小小的心防!
“哇——!”
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,終于沖破了小樹緊咬的嘴唇!他猛地撲到那卷粗布上,小小的身體因為巨大的情緒沖擊而劇烈地顫抖著,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,洶涌而出,瞬間打濕了粗糲的布面!
“姐……姐……”
他哭得語不成聲,瘦小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,仿佛要將所有的委屈、恐懼和對姐姐的心疼,都在這絕望的哭聲中宣泄出來。
李青禾癱靠在冰冷的土壁上,看著弟弟撲在布卷上痛哭的身影,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沒有淚水,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。右手掌心的劇痛依舊如同烈火焚燒,提醒著她這半匹布的代價。但看著小樹那身短小破爛、露出嶙峋脊背的舊褂子,一種沉甸甸的、帶著血腥味的滿足感,艱難地壓過了所有的痛楚。
她需要盡快把布變成衣裳。趁著還有一絲力氣。
窯洞里徹底黑了下來。只有破門洞透進一點慘淡的星光。李青禾掙扎著爬到角落,摸索著,極其艱難地用那只相對完好的左手和牙齒,點燃了角落里僅存的一點枯草和細碎的木屑。
微弱的火苗跳躍起來,驅散了一小片黑暗,投下?lián)u曳晃動的光影,映照著土壁上那片深黑色的“四季成圖”,也映照著地上那卷灰撲撲的粗布。
火光下,李青禾的臉更顯枯槁猙獰。她挪到布卷旁,用左手和牙齒,極其笨拙地、一點一點地,將沉重的布卷攤開?;覔鋼涞拇致椴荚诨鸸庀鲁尸F出一種毫無生氣的土黃色,布面粗糙,紋理粗大,遍布結節(jié)和細小的破洞,散發(fā)著一股濃重的霉塵氣。
她需要剪刀。沒有。只有那把銹蝕崩缺的鋤頭,和幾塊邊緣鋒利的碎瓷片。
她抓起一塊相對薄而鋒利的碎瓷片。用潰爛的右手(劇痛讓她幾乎無法控制)和相對完好的左手,死死攥住瓷片兩端。然后,將鋒利的瓷片邊緣,狠狠地壓在攤開的粗布上!
用力!切割!
“嗤啦——!”
鋒利的瓷片切割著堅韌的粗麻纖維,發(fā)出刺耳的摩擦聲!布屑紛飛!同時,瓷片邊緣那些肉眼難辨的細小鋸齒和倒刺,如同無數根淬毒的鋼針,狠狠地刮擦、刺入她緊握瓷片的雙手!
左手被割破,鮮血滲出!右手掌心的潰爛創(chuàng)口被瓷片硌壓,膿血瞬間涌出,浸透了包裹的破布!劇痛讓她眼前發(fā)黑,手臂劇烈地顫抖!
不能停!她死死咬著牙,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燃燒著瘋狂的光芒!再次用力切割!瓷片在粗布上艱難地移動著,每一次拖動都帶起布料的撕裂和她手上傷口的擴大!鮮血順著瓷片邊緣滴落在灰撲撲的粗布上,暈開一朵朵深褐色的花。
小樹停止了哭泣,驚恐地看著姐姐如同自殘般的動作,看著鮮血染紅粗布。他想阻止,卻被姐姐眼中那股駭人的、不顧一切的專注嚇住了。
不知過了多久,在換了三塊碎瓷片,雙手鮮血淋漓、布面上沾染了無數深褐色血點后,幾塊勉強能看出是前片、后片和袖片的、邊緣參差不齊、如同被野獸撕咬過的粗布片,終于被她硬生生切割了出來!
接下來是縫合。沒有針線。只有窯洞角落里那堆破爛里,她翻找出的幾根相對堅硬、磨尖了尾端的細竹簽(大概是以前撿來剔牙或當簪子用的),以及……幾縷從自己那件早已破爛不堪的舊褂子上拆解下來的、勉強夠長的、同樣粗糲的麻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