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論斷具有深刻的哲學(xué)意涵:
1。
消解形骸的自主性與終極價值:形骸并非自我決定或具有獨立意義,它只是“道”在個體生命中的短暫顯化。美丑、全殘的差異,如同山有高低、木有曲直,是自然造化的無心之作,本身并無預(yù)設(shè)的優(yōu)劣等級。執(zhí)著于此,如同執(zhí)著于流云之形狀,毫無意義。
2。
確立萬物存在的天然合理性:“道與之貌,天與之形”意味著每一種存在形態(tài),只要是由“道”所生、“天”所成,便具有天然、本然的合理性。兀者的足、哀駘它的丑、大癭的瘤,與常人的健全形貌一樣,都是“道”在個體生命中的合法顯現(xiàn)。否定它們,即是否定“道”的造化本身。
3。
導(dǎo)向?qū)Α疤臁迸c“人”界限的敬畏:莊子嚴(yán)格區(qū)分“天”(自然)與“人”(人為)。形骸是“天”,是自然的賦予;而對其施加的價值評判、愛憎取舍則是“人”,是人為的造作。他警告:“有人之形,無人之情。有人之形,故群于人;無人之情,故是非不得于身?!?/p>
保有人的形體(天),是為了在社會中生存(群于人);但若能摒棄人為的好惡之情(人),則世俗的是非紛擾便無法侵?jǐn)_身心。理想境界是“眇乎小哉,所以屬于人也!謷乎大哉,獨成其天!”
人為的造作(情)何其渺小狹隘,而融入天道(獨成其天)才是遼闊無垠的歸宿。
因此,“德充符”中人物的精神力量,正源于他們對“道與之貌,天與之形”的深刻體認與接納。他們不因形殘而自怨自艾,也不因形丑而憤世嫉俗,因為深知此形此貌乃“天”之所授。他們超越了形骸帶來的“人之情”(自卑、怨恨或虛榮),將精神安立于“天”的境界,從而獲得了不為外物所傷的定力與自由。其“德”之充溢,正是心靈回歸“天”、順應(yīng)“道”所煥發(fā)的光輝。這種接納不是消極的認命,而是洞悉宇宙真相后的主動解脫與精神升華。
四、“唯松柏也青青在冬夏”的德性真義
莊子對“德”的界定,徹底剝離了儒家倫理化的外衣,賦予其宇宙論與存在論的深度。他借孔子論哀駘它提出“才全而德不形”,并將“才全”解釋為一種對宇宙生命流變的深刻理解與順應(yīng):
“死生存亡,窮達貧富,賢與不肖毀譽,饑渴寒暑,是事之變,命之行也;日夜相代乎前,而知不能規(guī)乎其始者也。故不足以滑和,不可入于靈府。使之和豫,通而不失于兌,使日夜無郄而與物為春,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。是之謂才全?!?/p>
這段話揭示了“才全”的內(nèi)涵:
1。
洞察“命之行”:認識到生死、窮達、毀譽等一切際遇,皆是“事之變,命之行”——是現(xiàn)象世界的變化,是自然命運(命)的運行軌跡。它們?nèi)缤找菇惶?,非個人智力能窺測其終極原因(“知不能規(guī)乎其始者”)。
2。
保持“靈府”之“和”:正因洞察其本質(zhì)為自然流變,故不讓這些變化擾亂內(nèi)心的和諧(“滑和”),不讓它們侵入精神的核心(“靈府”)。這是對無常的超越,而非麻木。
3。
“與物為春”的心境:進而培養(yǎng)內(nèi)心“和豫”(和樂愉悅)的狀態(tài),保持與萬物流通無礙(“通”)而不失愉悅(“不失于兌”)。讓心境無論晝夜更替,皆如春天般生機盎然(“日夜無郄而與物為春”)。此即“接而生時于心”——內(nèi)心應(yīng)接外物,時刻保持如春的生機。
4。
“德不形”的境界:在此基礎(chǔ)之上,“德”才能“不形”——不表現(xiàn)為任何具體的、可供指認的德行規(guī)范或外在痕跡。它是內(nèi)在生命與宇宙大化流行保持和諧共振所自然呈現(xiàn)的、無形無跡卻真實存在的力量場域。
莊子隨后以松柏為喻:“受命于地,唯松柏獨也在冬夏青青?!彼砂氐摹扒嗲唷辈⒎强桃鉃橹?,而是其內(nèi)在生命特質(zhì)(“受命于地”)使然,故能超越冬夏(象征環(huán)境變遷與價值判斷)的榮枯標(biāo)準(zhǔn),保持恒常的本色。緊接著點出:“受命于天,唯舜獨也正,幸能正生,以正眾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