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陳瑞。
香墨措及不妨,于是就只能那樣無聲地望著,明亮的眼更勝黑暗中燃燒的燭焰,已把夜色焚滅不復(fù)。
千頭萬緒不知如何說起,香墨就緩緩坐在椅上,雙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,身子側(cè)倚著靠背,看著雕花窗外,不說話了。
陳瑞卻不耐煩打啞語,坐在香墨對面徑直開口道:“深更半夜,我想你當然不是來給我送行,更不可能是來隨我出京的。”
左手旁的桌上有溫在暖爐上的紫砂茶壺,因陳瑞不喜綠茶,所以不出所料的正是今年的雨后金絲紅茶。
明前雨后的茶芽過于細嫩,便不耐久泡,葉底紅勻的幼葉已全數(shù)舒展,葉邊的金絲早已脫落了下來,浮在烏潤的茶湯上。香墨端起茶碗細細的喝著,喝完一口,只得苦澀的茶香,正要再品,卻看見一滴的水,落在茶盞之中,微不可聞的一聲,然后是層層的漣漪,泛起在水面,緩緩地推開去。
她下意識的舉手摸上面頰,只余下了一行shi漉。
半晌,才開口道:“我是來求你的。”
陳瑞一愣,細細的看著香墨,道:“求我?”
“是的,我求你?!?/p>
燈下的香墨被淡色絲錦繡著白色山茶花的斗篷罩住了身形,只能看見她桃紅的裙子很長,讓別人看不見她的腳。發(fā)髻似挽的倉促并不十分整齊,單單的斜插了一只黃金花釵,花蕊銜著細細一綹流蘇傾瀉在她的耳邊。陳國的朱門貴婦,比如安氏,都從幼年起精心練就了即便是滿頭的步搖,綴滿了流蘇也似無波的水,波瀾不驚。而香墨的出身畢竟不好,所以發(fā)上金簪的流蘇隨著她的動作顫顫的搖曳,但始終無法打到她的臉上。
陳瑞的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,算是一個淺薄的笑容,緩緩地仿佛有些悵然的說道:“這是你第二次求我?!?/p>
香墨不想陳瑞如此說,心猛然一抽,仿佛有一只極美的手攥住,染了鳳仙花的指甲扣進了血肉里,疼得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氣。然而面上還是得盈盈笑著,可是眼底里卻掠過一絲哀涼:“明明不過七八年的光景,卻像過了一輩子。那時,我第一次求你……我想保住自己的孩子,我想生下那個孩子?!?/p>
今日的陳瑞已過不惑,除卻一女,再無所出。當年的她總還點著一點蓬勃的朝氣,懵懵懂懂知道腹中多了一個小人時,雖然還未待見全貌,她已經(jīng)覺出了一些歡欣的滋味。謹言慎行,晝夜提心,做著所有即將為人母者所應(yīng)該做的一切。她時時刻刻都要告誡自己,哪怕以前不當心,此時此刻必要事事需防,人人皆戒。然而,那時陳瑞出征,不能也不肯護她,她一個人在妻妾群里……
眼睛看著香墨,陳瑞面色一凝,但隨即微微一曬:“你想生下那個孩子,不過是為了送給你妹妹?!?/p>
“所以你不肯保全我?所以我活該今生今世都有不了孩子……”
香墨的一側(cè)是紅燭斑斑駁駁的光,另一側(cè)是連天連地的雪色,兩種截然不同的光影,將她夾在其間,她的影就愈見單薄。而香墨微微轉(zhuǎn)過頭,意識出現(xiàn)一種迷離,她的眼睛看不清楚窗外的連天飛雪,卻能看到細密的黃沙,漠北的風總是撲天漫地,卷著天上的烏云,卷著地上的黃沙,哪怕是糊了幾層的紗簾,總還是會滲進屋內(nèi),澀澀磷磷。
香墨不覺攥緊了頸上系的絲絳。
孩子掉的很簡單,一點麝香,濃重的似紅還紫的黏稠,混著黑色。她想,她應(yīng)該知道那是什么。
她那時竟不恨不怨,只想,這世上的人和事,總天理循環(huán)報應(yīng)不爽,誰也不例外。她親自為燕脂備下麝香。而今,竟也被人下了麝香,所以誰也沒什么好怨恨的。
香墨凝神看去時,陳瑞坐在她的對面,十年前也是在這所賢良祠,那時正是紅楓盛綻,她緩緩走上青石的臺階,她微笑著,迎向這個人。
而今一株的燭火照在他的面容上,削厲冷凝而波瀾不起,像她初見以及十年中無數(shù)個日子所見的一樣。
可是,人的心畢竟會變,如今她才發(fā)現(xiàn),自己是恨著的。亦或者,早就怨恨,如今方知。
陳瑞的面色不露痕跡的一僵,幾不可聞的哼的一聲:“我一直很奇怪,不論當初還是如今,為什么你為了你的妹妹肯做那么多?”
香墨抬起頭來,想說什么,卻發(fā)不出聲音。好一刻,才沙啞道:“也許你不知道,我娘親本是書香世家,家道中落才嫁了我父親。她是在我六歲上辛苦操勞積郁成疾病死的,臨死前她拉著燕脂和我的手說:‘你們是我的血中骨,你們是彼此的骨中血。無論失去了什么,到了怎樣難堪的境地,都要記得,這世間你們還有彼此。’……陳瑞,你自幼父母早夭,并無兄弟姊妹,而你心中功名霸業(yè)早已填滿,如今已經(jīng)是功成名就,不出所料的話,想必也會是流芳千古的一代名將。可是,你知不知道這世上總有一個人肯毫無條件的愛你,護你,沒有任何條件……不為身體美色,不為高官爵位,只是因為你是你,你遇到過嗎?”
再好的燭畢竟也有那么一點點煙火,伴著天青瓷香爐里的殘煙,層層疊疊的的繚繞,最后和黯淡的夜色一起鋪陳開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