杯中酒,是菊花釀,不過應(yīng)景的名字。陳啟仰首飲盡,平時玩世不恭的面孔露出一股煞氣:“李家杜家也就到這代了,李家的李原雍,杜家的杜鈞梁。若是杜江和老妖婦死了,他們怕連自己的命都保不?。∥乙哺阏f,把李芙嫁給你雖說是李原雍臭的不能再臭的臭主意,但對你來說也未必不是一枚妙棋。佟家的丫頭要娶,李家你一樣可以娶。”
封旭起身,踱了幾步,涵碧山房的深處只余下幾縷稀疏的光線,朱紅的錦袍,因頂好的織工,仍舊像微薄的春水泛著盈滿的月光,在隱約跳躍。可他的面色,卻晦暗不清。
陳啟仿佛醉了,人慵懶地歪著,眼睫半垂下來掩起了眸子中醞釀的思緒。
秋日里晴云似火,天空像一口锃亮的灼燒的鍋,倒扣下來籠罩著大地。封榮在帖白檀香上床午睡未醒,欽勤殿沉寂連一聲窸窣也沒有,仿佛一湖清水不起一絲漣漪??山K究太靜了,就來廊下樹梢上一只金龜子振翅飛鳴都清晰可聞。
綠白平細(xì)的席子,每一節(jié)都翠綠如新摘,可在這樣的燥熱天氣里,睡得久了依舊染了身上的熱,烤著肌膚不得安寧,封榮翻了個身,輕輕抽了抽鼻子,似是嗅到了什么,眼也未睜的問道:“什么味道?”
守在帳外的德保頓時僵硬一下,謹(jǐn)慎地透過薄紗帳子偷窺著封榮。鮫綃的帳子罅隙里如冰棱,德保隱隱可見的只有封榮散亂的一頭發(fā),好像一縷墨色的暗火。他下意識的咽了咽口水,神色游移不定,道:“萬歲醒了?是不是佳楠熏的重了,奴才這就換了。”
封榮似乎毫無知覺,一徑閉著眼追問:“不是佳楠,什么味道?”
德保撲通一聲跪在地上,顫著聲道:“奴才該死!剛剛奴才們在萬歲的春衫里收拾出來的,剛想扔出去……”
說著將一塊絹帕遞到了封榮手中。
手帕上有著殘余的味道,一縷一絲的香。封榮仍舊不肯睜眼,眉端微蹙,味道熟悉的令人著惱,卻又熟悉的叫不出名字。
他模糊憶起,他們在桃花下對弈。
初開的桃花,籠在這四月的春光里,一層潤潤蒙蒙的紅霧,真像剛滴到宣紙上的墨彩一樣,慢慢地浸潤開來,暈的紅羅生色。她數(shù)子將輸,落子時腕上纏的天水碧色的絹帕滑下,迤邐落在棋盤上,她索性耍賴,借著拾起帕子,擾亂了棋局。時風(fēng)吹落她的絹帕,展在風(fēng)里如一朵碧色桃花,良久方落。
窄袖輕羅,暗露雙金釧,碰在棋子上,泠泠如樂。
眉眼盈盈,波光回轉(zhuǎn),笑靨如花花似面。
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口有些甜甜的東西涌上,封榮終于睜開眼,雙眉輕佻地一揚,露出一絲似乎恍悟的表情:“此瑞龍腦香也?!?/p>
波斯貢上龍腦,薄如蟬蠶。百年的龍腦樹節(jié)方有,稱為瑞龍腦。他唯獨賜予她,他極喜愛她款步盈袖間,香息籠徹十余步,似最稠的蜜,黏滑進五臟六腑,連骨都膠住了一般。
暮鼓晨鍾,白馬寺遠離濁世,居住的廂房別院里的銀杏樹長得正盛,一樹純凈眩目的金樹陰濃,好像這世上隔絕出來的最后一片凈土,度一日幾如經(jīng)一世。
晝午分外的長,蟬聲噪得人煩躁已極。侍婢們都有些待不住。這日,天氣好的時候在院落里,架起青竹的桿子,自衣箱里拿出衣裳掛出晾曬。
臘染的薄紗,青綠如意牡丹的緙絲、真紅穿花鳳的織綿、百花孔雀的紗羅、鮮紅的潞綢、西番蓮的妝花,千重瓣層層密集,順著風(fēng)飄起來,風(fēng)如酥,衫似花,朵大而嬌嫩,從褪色的墻壁下漫天飛著,宛若春光,燦若春華。
“真漂亮?!?/p>
香墨自己也忍不住嘆息,慢慢伸手去撫上一件天水碧的長裙,情不自禁地貼在了面頰上。
指下的妝花薄如宣紙,象傳說的情絲一樣,極細(xì)極柔,似只要一使力就會撕破。那觸感已經(jīng)太久遠,飄渺稀遠,仿佛彼岸歌聲,深深地由她的指下淌出。她想起燕脂,那時的燕脂,也似這妝花紗絕美,卻經(jīng)不住任何風(fēng)雨……而后來呢……
絲緞扎進心脈里,纏綿柔惻,不能觸碰,一碰便是血潮洶涌,疼痛萬分。
身后不知何時沒了聲息,香墨回身。
天色藍得幾近琉璃的明亮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