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從尼亞美出發(fā),沿著一條時常被黃沙覆蓋的公路,一路北上。
卡車在日夜之間穿行,沿途是干裂沙丘、椰棗孤影與沉默水井,風(fēng)一陣陣將記憶吹散,又聚成黃褐色的河流。途中數(shù)次拋錨,我和司機在沙地中修車、喝水、沉默,那種人與沙的角力感,逼得人不得不學(xué)會耐心。
當(dāng)車輪最終在一塊破舊路牌前停下,我知道:阿加德茲,到了。
夕陽正從西邊緩緩下沉,天幕被灼成赤紅,而那座土黃色的大塔——阿加德茲大清真寺的尖塔,在余暉中高聳入云,如同被風(fēng)沙削成的信仰火炬,點亮了整個城的輪廓。
我翻開《地球交響曲》,鄭重寫下:
“第六百六十四章,阿加德茲。風(fēng)沙托起的尖塔,藍巾民族的沉默王國。”
此刻,我感受到一種深沉的寧靜——不是疲憊后的放松,而是一種在沙漠深處、終于被世界遺忘之地,所獲得的靈魂漂泊許可。
住在城東一處圖阿雷格風(fēng)格的小客棧,夜晚一片寂靜,只有風(fēng)沙吹拂木門的細語,宛如誰在夢中低語。清晨醒來,我獨自登上屋頂,腳下是晨光映照下的泥磚之城。
這座城市,仿佛由大地親手捏成,每一面墻都蒼老卻端莊。淡紅、橘赭、灰黃交織成一幅色譜,巷道如藤蔓般蜿蜒,腳步聲在磚地上響起一陣回響。
街頭,一隊婦人頭頂水罐緩緩走來,步伐穩(wěn)健,長裙曳地,衣角隨風(fēng)起伏,猶如沉默中的儀式。孩子們在門檻上盤腿編織藤環(huán),貓在墻頭打盹,一切都有著沙漠城市特有的節(jié)奏——緩慢,卻有力量。
我走近市集,一位老匠人正雕刻一塊骨雕,旁邊擺著匕首、耳環(huán)、銀鏈,皆嵌滿古圖騰。他遞給我一枚銀戒,說是“風(fēng)族的徽記”。我接過時,他只說一句:“記得你在風(fēng)中許了愿。”
我繼續(xù)深入巷內(nèi),偶遇一位老婦正在編織藍色頭巾,手指迅速翻飛。她說:“我們編的不只是布,是遮住仇恨的影,也是風(fēng)中最輕的盾?!蔽易屡闼幜艘欢?,只覺那布仿佛有溫度,像是祖母的手在安撫一個世界。
午后陽光熾烈,一位瘸腿老人坐在巷口,手中轉(zhuǎn)著一只銅制風(fēng)鈴。他說這是“風(fēng)的耳朵”,只有真正聽見沙漠呼吸的人,才能聽懂它的聲音。我輕輕晃動那風(fēng)鈴,發(fā)出低低的顫音,仿佛把某種記憶,從空氣中喚醒。
我寫下:
“阿加德茲的清晨,沒有熱鬧的喧嘩,只有時間與泥土共同沉淀出的莊嚴(yán)與敬意?!?/p>
我來到城市中心的大清真寺。這是十五世紀(jì)圖阿雷格人的信仰遺產(chǎn),高二十七米,用當(dāng)?shù)丶t泥筑成的尖塔宛如擎天之柱。
塔上長滿風(fēng)蝕的孔洞與突出的橫木,每一根木梁都是年復(fù)一年的修繕痕跡。入口狹窄,我脫鞋入內(nèi),只聽得低聲誦經(jīng)與木地板微響。塔身之下,長者與少年并坐,一字一句背誦著信仰。
年長的伊瑪目緩步來到我身邊。他望向塔頂,道:“塔不怕風(fēng),不怕雨,只怕沒人再記得它為何而立?!?/p>
他說著帶我登上塔頂。攀登途中,每一階梯都布滿沙礫,每一轉(zhuǎn)角都有光影的交錯。塔頂風(fēng)猛烈,遠眺之下,整個城市如攤開的古老羊皮卷。
我寫下:
“這座塔,是圖阿雷格人將流浪錘煉成信仰的利刃,也是黃沙與祈禱一起筑起的高墻?!?/p>
傍晚,一位青年邀請我去城外參加族人夜宴。那是圖阿雷格營地的聚會,帳篷間炊煙繚繞,羊肉在火上滋滋作響,笑聲隨風(fēng)飄出沙丘。
他們圍坐火堆邊,身披深藍袍子,面巾緊緊纏繞,只露一雙目光,深如井口。我坐在角落,安靜觀望,一位老者遞我一杯甜茶,道:“喝下去,你就和我們同在風(fēng)中?!?/p>
舞蹈開始時,鼓聲如奔雷,腳步如獵豹,男孩們圍繞火堆旋轉(zhuǎn),巾帶翻飛,塵土騰起。那是屬于圖阿雷格的戰(zhàn)舞,是沉默民族唯一公開的激情表達。
我試著加入,被他們推入圈中。掌心冒汗,雙腿踩著火光跳動的節(jié)奏,那一刻,我仿佛變成沙的一部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