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(dāng)我從喀什離開,順著314國道一路西行,車窗外的世界逐漸改變。柏油路延伸進戈壁的褶皺里,山影越來越高大,云層壓得越來越低,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一條通往雪域的縫隙。而阿克陶縣,就在這道縫隙的深處,等待著我去叩問。
我在《地球交響曲》的空白頁上寫道:
“阿克陶,不是一座城,
而是天山與帕米爾之間
一塊被雪線吻過的石板?!?/p>
汽車沿著盤山公路緩慢爬升,海拔越來越高,耳膜像被無形的手掌壓住,呼吸開始變得不那么自然。我打開窗戶,冰冷的空氣如刀刃般灌入,山谷中傳來嘶啞的鷹鳴。
這片土地,曾經(jīng)是古代吐火羅人、月氏人和大月氏的活動區(qū)域。巖壁上隱約可見被風(fēng)化的象形圖案,是先民留下的對天地的想象——人與自然之間,不曾有疆界,只有順從與祈禱。
而帕米爾高原的邊緣,也在這里裸露出地殼最古老的記憶。地質(zhì)專家告訴我,阿克陶在維吾爾語中意為“白色的山”,因為這里的山常年積雪、巖層裸露,有時閃現(xiàn)出銀白色的石英脈絡(luò),那是地球深處的骨骼。
站在高坡之上,我看到遠方的慕士塔格峰披著銀甲,在太陽的照耀下泛著圣潔的光。我不禁默念:
“這不是一座山,
是宇宙在大地上立起的碑文,
而阿克陶,是碑文下最接近永恒的注腳?!?/p>
就在這時,同行的地質(zhì)研究員招呼我過去。他用鐵錘輕敲一塊裸露的巖石,震碎的不是土,而是仿佛塵封億年的記憶。他告訴我:“這里的石層橫跨幾個地質(zhì)紀(jì)元,從遠古海洋到冰川時代,你站的地方,曾經(jīng)是海底?!?/p>
我怔住了,一股莫名的敬畏攥住心臟。眼前這片被風(fēng)雪雕刻的荒涼,不是死亡的象征,而是地球回憶的一角。那一刻,我不再是旁觀者,而像是被選中來聆聽它低語的聽眾。
在縣城西南,便是通向中巴邊境的紅其拉甫口岸。
這是一條傳奇的路,一條既連接國與國,也連接命運與歷史的路。每年五月至十月開放,其他時間則因風(fēng)雪封鎖。但哪怕在通車季,這條路依然危機四伏:雪崩、泥石流、高原反應(yīng)、氣候驟變……
我乘坐一輛邊境管理局的吉普車,穿行在這條被稱為“世界屋脊之路”的國道上。車隊緩緩而行,偶爾停下檢查氧氣瓶和通信設(shè)備。隨行的護衛(wèi)告訴我:“這條路上的每一米都曾有人倒下,也曾有人挺過。走完它,需要的不只是勇氣,還有理解高原法則的謙卑?!?/p>
我默默點頭。
在接近紅其拉甫的地方,我們遇見一隊來自帕米爾深處的柯爾克孜牧民。他們騎馬從高山另一頭趕來,攜帶的是干酪、毛毯和干肉。他們的面容仿佛風(fēng)雪雕刻的石像,目光深邃而不動聲色。
一位老人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話對我說:“我們不怕路長,只怕忘了回家的方向?!?/p>
我寫道:
“邊境不是終點,
是人類內(nèi)心認同的鏡子。
走出邊界的,不只是腳步,
還有對故土的每一寸記憶?!?/p>
這句話如釘子般釘在我心里。
回到縣城,我沒有住進酒店,而是選擇在布倫口的一戶柯爾克孜人家借宿。
屋外,雪仍未融化,羊圈低矮而堅固。屋內(nèi),火塘溫暖而沉靜,奶茶的香氣升騰而起。我席地而坐,圍著熱炕吃飯,面前擺著剛出鍋的馕、熏肉和黃油。孩子們圍著我,用維吾爾語和柯爾克孜語夾雜著問我:“你是哪里來的?你為什么要走遍這么多地方?”
我想了想,笑著說:“為了把每個地方寫進一本叫《地球交響曲》的書里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