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未亮,我便背起包,從獅泉河鎮(zhèn)踏上了通往札達的古格之路。荒野之間,唯一清晰的,是自己緩緩的腳步聲與心跳。那是一種來自血脈深處的顫動,像是在回應(yīng)某種久遠的召喚。
車行至札達土林時,天邊泛起魚肚白,整個天地仿佛褪去了現(xiàn)實的顏色,只剩下大地原初的骨架和寂靜。這里,是古格的入口,是時間的隧道。
我的心跳,不自覺地加快了。
這不是一場簡單的旅程,也不是一次普通的探訪,而是一種對文明隱秘光芒的追尋,是《地球交響曲》里,我一直等待奏響的一節(jié)音符。
古格王朝,像是藏地歷史上的一段低語,沉睡在札達土林褶皺起伏的山體之間。
我站在古格王城遺址之巔,整個人恍若被一只無形的手推入了時間深處。斷壁殘垣、窟道塔影、嶙峋石臺……這些不再是“景點”,而是尚未說完的話,是未竟的歷史長詩。
我走入王宮遺址。洞窟中,壁畫依舊鮮艷。那些描繪菩薩、天女、王族儀仗的色彩,在千年風沙中依舊生動,仿佛塵埃中裂開的光,靜靜訴說著一個民族曾經(jīng)的輝煌。
我久久凝視一幅壁畫:畫面中央是一位王子,頭戴金冕,眼中卻沒有傲氣,而是低垂、沉思。我像是突然被什么刺中,心口一沉。那眼神太像此刻的我——一個背著問題來,想找答案卻又不知該問誰的旅人。
我喃喃道:“這是一個在塵土中孕育靈魂的地方。”
導游是一位本地藏族青年,名叫丹增。他曾在拉薩學歷史,畢業(yè)后主動回到札達,只為守護這一方古老廢墟。
“古格并非一日亡國?!钡ぴ鲈谇胺揭?,“它是在漫長的歲月中被遺忘的。世人常記住輝煌,卻忘了沉寂?!?/p>
我點頭。這句樸素的話語,正與我的心意暗合。
站在一處高地俯瞰,整個遺址如黃土中被掘出的階梯王國。殘破宮殿順著山勢層疊,宛若伏地而眠的神只,身上覆著時間織就的長袍。
我走至一尊巨大的佛像前,那佛像已被毀壞,僅剩臉部一角,鼻梁斷裂,嘴角殘缺??烧沁@破碎的一瞥,比完整更具穿透力。它像一個時代的嘆息,被風雕琢成永恒的石語。
我沉默良久,似乎那佛像正望著我,它不是訴苦,而是寬恕。
丹增緩步靠近,聲音低緩:“九世紀,吐蕃崩潰,贊普后裔逃入阿里,建立古格;十一世紀,這里成為佛教復興的中心。僧人譯經(jīng),法音不絕。但幾百年后,王朝陷入權(quán)力爭斗,外患侵襲,饑荒四起。它沒有被攻陷,是自己崩塌的?!?/p>
“自毀?”我下意識問。
“是信仰與現(xiàn)實的撕裂。”丹增說,“一座城的消亡,往往不是因為敵人,而是自己放棄了身份。”
我聽著,心生敬畏。這正是我尋找的答案之一:一個文明的死亡,不是隕落,而是沉沒;不是終結(jié),而是歸于記憶。
那一刻,我的眼前浮現(xiàn)出如今都市中被權(quán)力與金錢吞噬的靈魂,他們衣著華麗,卻眼神空洞。相比之下,古格的碎石墻壁,竟顯得如此真實。
當夜,我寫下:
“古格不是一座廢墟,而是一條通向人類心靈深處的隧道。”
第二天清晨,我在土林邊緣偶遇一位年邁朝圣者。他從岡仁波齊出發(fā),沿著古格舊道一路朝西,一邊念經(jīng),一邊磕長頭。
他的額頭布滿血痕,嘴唇龜裂,雙掌磨得脫皮,可他眼神清澈,像泉水。
我跟著他走了一段。他每三步一叩,每一叩下去都像是把自己貼進大地的懷抱。我忍不住問:“您為何來古格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