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柱看著她凍得通紅的鼻尖,突然撓撓頭:“開春我來幫你挖!要是真長東西了,我……我把我家那只蘆花雞送給你!”
林穗心里一動,嘴上卻硬:“誰稀罕你的雞!要長出來,我自己留著!”可她轉(zhuǎn)身往家走時,腳步卻輕快得像踩著棉花,懷里的紅薯暖烘烘的,口袋里的糖渣硌著腰,也不覺得疼了。十五歲的林穗站在祠堂的香案前,指尖捏著塊墨錠,手心全是汗。阿婆說,今天要拓下她的掌印,放進(jìn)族譜里?!八胙绢^長大了,該有自己的位置了。”阿婆的聲音混著香灰味,飄在煙霧繚繞的祠堂里。
香案上擺著塊梨木板,上面已經(jīng)刻著祖輩的掌印,最深的那個是太祖母的,指節(jié)處的紋路像老樹根,阿婆說那是太祖母年輕時紡線磨出來的。林穗學(xué)著阿婆的樣子,把右手按在木板上,阿婆握著她的手腕,讓她指尖發(fā)力。
“別抖,”阿婆的手很暖,帶著常年熬糖的焦糖味,“掌印要深,才鎮(zhèn)得住事。將來你當(dāng)家了,這掌印就是你的底氣?!?/p>
林穗深吸一口氣,用力按下手掌。墨錠在掌背上來回擦拭,墨汁順著指縫往下滴,染黑了她的袖口。她看著木板上慢慢浮現(xiàn)的掌印,突然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掌紋,竟和太祖母的在無名指根處重合了一小段,像條小河分了岔,又悄悄合到了一起。
“你看,”阿婆指著那處重合,“這就是根。你以為自己是新長的芽,其實早就跟老根纏在一塊兒了?!?/p>
這時,阿柱從祠堂外探進(jìn)頭來,手里舉著串糖葫蘆:“穗丫頭,脫完了沒?我娘給的,甜得很!”他看見木板上的掌印,突然紅了臉,“你的掌……比我上次在石板上按的好看?!?/p>
林穗瞪他:“男孩子懂什么!”可嘴角卻忍不住往上翹,拓印的墨汁蹭在臉上也沒察覺。阿婆在一旁笑著搖頭,用帕子擦掉她臉上的墨痕:“這丫頭,心早就飛出去了?!?/p>
那天晚上,林穗把拓好的掌印紙偷偷藏在枕頭下。月光透過窗欞照在紙上,掌紋像條蜿蜒的河,她突然想起阿柱舉著糖葫蘆的樣子,耳朵又開始發(fā)燙——原來有些甜,比灶上的麥芽糖更讓人慌。十八歲的林穗已經(jīng)能獨自守著糖鍋了。阿婆病了,家里的糖坊得靠她撐著。灶膛里的火要燒得勻,糖汁在鍋里轉(zhuǎn)著圈,像條金紅色的河。林穗握著長柄勺,手腕輕輕晃動,讓糖汁均勻地裹在勺壁上——這是阿婆教的“看糖法”,糖汁掛勺的厚度,就是火候的刻度。
“穗丫頭,火大了!”阿柱的聲音從灶門口傳來,他不知什么時候蹲在那里,正往灶里添柴。
林穗回頭瞪他:“別搗亂!我看著呢!”話剛說完,鼻尖就聞到一絲焦味。壞了!她趕緊關(guān)火,可鍋底已經(jīng)結(jié)了層焦黑的糖渣,像塊不規(guī)則的黑琥珀。
阿柱跑過來,伸手想幫她刮糖渣,卻被燙得縮回手:“嘶——你這丫頭,跟糖鍋較什么勁?阿婆說過,焦了就焦了,刮下來埋土里,照樣能長甜的?!?/p>
林穗沒理他,小心地把焦糖渣刮下來,裝在小布包里。阿柱看著她認(rèn)真的樣子,突然說:“我明天去山里采野蜂蜜,給你拌糖吃,焦味就沒了!”
林穗的心像被糖汁燙了下,猛地跳起來。她低頭看著布包里的焦糖渣,突然覺得阿柱說得對——或許不完美的東西,才有特別的甜。那天晚上,她把焦糖渣埋在去年種甜草的地方,埋得很深,像藏了個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。
后來,那片地方真的長出了叢甜草,比別處的都要茂盛。林穗每次路過,都會想起那個焦香彌漫的午后,想起阿柱發(fā)紅的耳根,想起自己慌亂的心跳——原來最動人的甜,往往藏在不小心熬焦的時光里。祠堂的梨木板上,第三十七道掌印剛拓好。林穗的指尖懸在朱砂盒上方,看那抹紅順著木紋滲開,像極了二十年前阿婆在糖鍋里攪出的紅曲汁。
“穗姨,這道紋跟太婆的重合了!”十三歲的阿圓舉著放大鏡,鏡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沾了糖霜,“你看無名指根這里,連分叉的角度都一樣!”
林穗俯身細(xì)看,果然。太婆的掌印刻在木板最頂端,深褐色的紋路里還嵌著當(dāng)年的木屑,而自己的掌印落在第三十七行,兩道細(xì)紋在放大鏡下交疊,像兩條終于遇見的河。
“該給阿圓托了。”身后傳來阿柱的聲音,他手里拎著個藤筐,里面裝著新收的甜草籽。“昨天她熬麥芽糖,特意多燒了把火,說要留焦渣埋進(jìn)后園?!?/p>
阿圓臉一紅,攥著衣角往后躲:“穗姨說的,焦渣里有太婆的勁兒?!?/p>
林穗笑了。二十年前,她也是這樣被阿婆按在梨木板上拓印,掌心里的汗把墨錠泡成了糊狀,阿柱蹲在祠堂門口,舉著串快化了的糖葫蘆喊“穗丫頭,別抖,我給你托著木板!”
那時的梨木板才刻到第十五行。太婆的掌印旁邊,是阿婆的,指節(jié)處有個月牙形的缺角——是年輕時被糖鍋燙的。阿婆總說:“這缺角好,能兜住沒熬好的糖,讓它慢慢變甜?!?/p>
阿圓的掌印落下去時,林穗突然想起阿婆臨終前的樣子。老人躺在床上,枯瘦的手攥著塊焦黑的糖渣,那是她十歲那年熬糊的第一鍋糖?!奥裨谔鸩菹拢卑⑵艢馊粲谓z,“讓它看著阿圓長大,就像我看著你?!?/p>
藤筐里的甜草籽突然滾動起來,阿柱伸手扶住筐沿,指尖在筐底劃出道淺痕。林穗認(rèn)得那手勢——是阿婆教的“穩(wěn)筐訣”,三指扣住筐沿,掌心懸空,再野的風(fēng)也吹不倒。
“穗姨,你看!”阿圓突然驚呼,放大鏡下,她的掌紋竟和太婆的缺角嚴(yán)絲合縫,像塊拼了二十年的拼圖終于對上了最后一塊。
祠堂外,灶房的煙囪冒出了煙。阿柱的媳婦正在熬今年的頭鍋糖,蒸汽裹著焦香飄進(jìn)來,林穗深吸一口氣,恍惚看見阿婆站在灶前,長柄勺在鍋里畫著圈,糖汁濺在圍裙上,燙出星星點點的黃。
“拓完了去嘗嘗,”阿柱推了推她的胳膊,“丫頭片子學(xué)你,非要在糖里加野蜂蜜,說這叫‘苦里藏甜’?!?/p>
林穗走出祠堂時,陽光正穿過甜草田,把阿圓埋焦渣的小土堆照得發(fā)亮。土堆上插著根紅繩,風(fēng)一吹,繩子纏著草葉打旋,像阿婆當(dāng)年繞在糖鍋上的棉線。阿圓的野蜂蜜是在后山采的。林穗跟著她往山里走時,阿柱扛著把柴刀跟在后面,說“最近山里有‘偷蜜獸’,專偷快釀成的蜜”。
“哪有什么偷蜜獸,是張獵戶家的大黃狗!”阿圓回頭啐他,手里的竹簍晃得叮當(dāng)作響,里面的蜜囊沾著金紅色的花粉?!吧现芪矣H眼看見它叼著我的蜜罐跑,毛上還沾著蜜呢!”
林穗笑。阿柱年輕時也總這樣,把偷摘她家甜草的放牛娃說成“拔草精”,把偷喝她熬糖水的麻雀說成“啄糖雀”,最后卻總在她氣鼓鼓時,從懷里掏出塊包著油紙的麥芽糖。
山路越走越陡,阿圓突然停在塊青石前,青石上有個巴掌大的凹坑,里面盛著半坑雨水,水面漂著片蜜蠟。“這是‘蜜引’,”阿圓指著凹坑邊緣的爪印,“偷蜜獸昨天來過,它喝了這水?!?/p>
林穗蹲下身,看那爪印的弧度——四趾并攏,掌墊厚實,確實是狗的腳印,但比尋常家犬大些。阿柱突然往密林里走,柴刀在手里轉(zhuǎn)了個圈:“跟我來?!?/p>